玛格丽特

　　车上，贺岩一条腿翘得高高的，双手枕在脑后。他眯着眼睛往窗外看，拥挤的一片小地方，盛夏像个陀螺转来转去。
　　她永远没有表情，无动于衷接受一切。

　　“哥，我得给你说一声。”万池思前想后，“刚刚为了能快速解决，我给盛夏说一节课一千。”
　　贺岩被烟呛地练练咳嗽，干瞪了半天眼，“钱你出，滚。”
　　万池嬉皮笑脸，“别啊，我家没旷。”
　　“嗯，都是石油。”贺岩斜他。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一千好像确实过了。万池出谋划策，“要不你就说，一节课三小时？”
　　贺岩拿烟点他，“跌份儿！”
　　“那俩小时。”万池拧钥匙开车，“我觉得俩小时刚刚好，补课一般都是俩小时打底。”
　　“再说。”

　　车子驶进夜色，消失在拐角。
　　车尾气卷进轮胎，与尘埃纠缠。

　　盛夏收回目光，良久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管曲折几分，总算又回到正轨上。

　　另一边，万池把贺岩送回家，车子停在家门口。灌木丛在月色下显得阴沉，楼房精致，却没有半点人味。

　　贺岩收了身上的懒散劲儿，抬手拉开车门。
　　轮椅被万池放在脚边，贺岩正打算坐上，掀眸看到几米开外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得端正。
　　车窗摇下一半，一支细长的眼探出一半，烟雾缥缈而上。

　　万池也看到了，“你姐？”
　　贺岩“嗯”了一声。

　　万池知道贺岩家人丁兴旺，亲戚数不胜数，表姐表哥也是各处散落。这些人，都像贺大少一样难搞。
　　万池忙不迭逃上车，“我走了，后天见。”

　　车子轰隆而去，小区归于宁静。
　　贺岩轮椅停在家门口，无所事事地转圈。

　　大约一分钟，车门打开，一条纤细的腿踏出来。脚上踩着恨天高，鞋跟与针媲美。
　　贺岩看的眼睛疼，出声提醒:“诶诶诶，那老女人，慢点您。”

　　贺止莯反手甩上车门，“哒哒哒”地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贺岩，“会玩。”
　　贺岩嘴贫，“我教你啊。”
　　贺止莯烟头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双手按在轮椅扶手上，推他上台阶。

　　贺岩开了门，率先滑进去，然后微微俯身，绅士有礼，“请进。”
　　贺止莯推他的脑袋，“贫的你。”她打量这房子，不大不小，普通二居室，简装，色调偏暗。客厅开阔，落地窗外是客厅大小的花园。
　　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道影子闪过来，紧接着脚踝掠过毛茸茸。贺止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退到角落，花容失色，“什么东西？”

　　贺岩幸灾乐祸，叫了一声“富贵儿”。下一秒腿上跳上来一只橘猫。

　　贺止莯眼睛都直了，“你从哪抓的野猫！”
　　贺家上上下下都不喜欢宠物，尤其贺岩的爸爸，对宠物毛过敏。他居然还敢养这么个玩意儿。
　　“你这是硬生生把你爹往外逼啊。”

　　贺岩还真没这想法，“纯属缘分，碰上了就养了。”
　　“还挺有爱心。”
　　贺岩眼前闪过盛夏的身影，笑得意味深长，“是啊，爱心大大滴。”

　　闲聊两三句，贺止莯就撂了正题，“高考一百五？”
　　贺岩不觉得丢人，“嗯哼”了一声。
　　贺止莯踹他，“丢人！”
　　贺家上上下下的脸都让他给丢完了！

　　贺岩躲闪不及，“嘶”了一声，瞪眼，“还疼着呢！”
　　“知道疼就在家待着。”贺止莯说，“在这等你半天了，大晚上浪哪去了？”
　　“南城溜达去了。”贺岩说。
　　贺止莯皱眉，明显得不赞同，“没事别老往那钻，又不是什么干净地儿。”
　　贺岩没应声。

　　贺止莯知道他这是给自己面子，要是别人说这话小少爷早阴阳怪气骂人了。
　　但有些事情，大男人不能总拘泥着不放手。
　　“岩子。”贺止莯动了动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良久，她叹气，“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贺岩还是低着头，手指头塞进富贵儿嘴里，掰它的牙。
　　顶头的灯光昏黄，像老旧的时光，覆盖在少年黑硬的头顶。他深情专注又散漫，双肩松垮，一声不响把一切背到自己身上。

　　贺止莯不忍再看下去，移开目光，起身往别的房间转。她走到主卧，看到房间各个角落摆放的玩偶，垂眸，眼眶滚烫。
　　走到窗边，晚风吹动窗帘。窗外树影摇曳，窗内人影伫立，仿佛扎根在地下。
　　她长长舒了口气，暗自咬牙。
　　刚成年的小屁孩，一天天装什么装。

　　贺止莯没待多久，她工作有事，要出趟国。临走前捏了捏贺岩的脸，“暑假在家补课吧。”
　　她听说了他因为高考和贺毅闹的事，实不相瞒，她这次来，多少也听了贺毅的劝。

　　贺家上下，大的都已经稳定下来，她虽然未婚，但好在事业稳定。小的要么刚回跑，要么还在襁褓中。
　　如今，整个贺家都在盯着贺岩，他是贺家金贵的小少爷，本该无忧无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偏偏，世事无常。
　　大家清楚原因，也清楚其中的利害，所以放任他自由，任他过喜欢的人生。
　　但这不代表，大家是在纵容他，纵容他一个大男人，沉浸在悲欢岁月，逃不出来。

　　出乎贺止莯意料，贺岩别扭地躲开，懒懒道:“知道了。”
　　贺止莯挑眉，“想好了？”
　　“哼。”
　　贺止莯笑，“谁啊？哪找来的老师那么得你心意？”
　　贺岩掀她一眼，要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问。
　　贺止莯歪头，“两个月吧。”
　　“有缘你自己见吧。”贺岩小声嘀咕，“反正也见过。”
　　贺止莯没听见后边一句，“什么？”
　　“没。”贺岩伸了个懒腰，T恤向上，露出精瘦的腰。

　　贺止莯走之前留了几千块钱，贺岩掏出来算了算，骂了一声，还不够一周的补课费呢！

　　*

　　盛夏和陈星宇约在了大润发，五楼影院美食区，盛夏取了电影票，在门口等他。
　　她来得早，又想着补课这个事多亏了陈星宇，于是便打算请他看电影吃饭。

　　五分钟后，陈星宇小跑着过来。他手里拎着两杯奶茶，是盛夏喜欢的牌子。
　　盛夏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可乐，叹了口气。陈星宇也看到了，两个人无奈地笑。

　　“没事，电影挺长的。” 盛夏说，“两个多小时。”
　　“什么电影？”陈星宇看了一眼票，“这电影还排片呢。”
　　“嗯？”盛夏不怎么看电影，“上映很久了吗？”
　　“还行吧。”陈星宇岔开话题，“什么时间的？”
　　“就到了。”盛夏看了眼正在排队的人，想了想，“你想在旁边坐着还是去排队？”
　　陈星宇看着盛夏，“我们俩出来，你确定要处处顾虑我？”

　　盛夏抿唇。
　　虽然和陈星宇认识很久，但她从未和他单独出来过，更别提看电影了。

　　“逗你玩呢。”陈星宇说，“去排队吧。”
　　“嗯。”

　　三分钟后，队伍前进。
　　盛夏和陈星宇一人端一杯奶茶一杯可乐，滑稽得很。俩人找到座位，在中间。

　　这不是盛夏的选位风格，陈星宇是学生会的，偶尔会去巡课。他观察过盛夏上课的座位，大多都是角落。
　　他能猜到为什么，微微偏头，靠近盛夏。

　　热气喷在她耳蜗，“其实我不喜欢坐中间。”
　　盛夏躲了躲，“嗯”了一声。
　　陈星宇瞧见了，却装作没瞧见，“下次挑角落。”
　　盛夏这次没应。

　　电影开场在海里，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脆弱的像蝼蚁。巨鲸与轮船擦肩而过，观众齐齐发出叹息。
　　盛夏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安静，看电影也是，目不转睛，却不专注。
　　这电影陈星宇看过了，他心思不在电影上，余光全是盛夏柔和的面庞。

　　大概是影院灯光的效果，使她平时生硬的轮廓变得模糊，眉眼多了几分柔软。
　　黑暗里，女性总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陈星宇微微偏了偏身子，肩头擦到盛夏的头发。
　　不多时，盛夏移开。
　　陈星宇叹了口气，坐直了身体。

　　影片继续，刚开始，就展开了人性。当原本的世界化为泡影，每个人都像拿到主宰者的扑克牌。他们勾心斗角，抹去原有的底线，企图重新规划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们是自己的造物者，是今后万千子民的领头羊。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成为自己曾经的唾骂者，然后把原本的自己，狠狠踩在脚底下。

　　“冻住的屎等于冰淇淋。”陈星宇说，“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盛夏说，“你可以改变自己存在的方式，也可以提高自己存在的价值，但不能改变本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划上等号的。”
　　陈星宇笑，“盛夏，你太偏执了。”
　　“哦。”盛夏不否认。
　　“也可以说，太单纯了。”陈星宇说，“非黑即白，灰色地带跑哪去了？”
　　盛夏一顿，没接话。

　　影片结束，一切归于“梦境”。
　　花了两个小时看了一场梦。盛夏觉得有点荒唐。她扭头，“你没事经常看电影吗？”
　　陈星宇点头，“我爸妈喜欢，从小就看。”
　　国内的国外的，战争片爱情片文艺片，细细数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你不喜欢？”他问盛夏。

　　说不上来。盛夏不怎么看电视剧，觉得剧情太老套，假的太假，真的太真，没什么意思。偶尔室友看电影，她会跟着看一会儿，但经常因为太累，看一半就睡着了。
　　“还行。”她答。

　　“没事，不喜欢这个以后可以看看别的。”陈星宇说。
　　“这个是卖得最好的。”她看了排片，只有这个满满当当全是人。
　　“大众喜欢的不一定是你喜欢的。”陈星宇说，“我以为你一直很明白这个道理。”
　　“是。”她点头，确实明白。

　　现在时间下午五点，陈星宇看了看附近的店，“选个地方吃饭吧。”
　　盛夏有些犹豫。
　　她现在手里没什么钱，那天在医院翻干净口袋和手机才勉强缴费成功。
　　“走吧。”陈星宇说，“你请我看电影，我请你吃饭，有来有往好相处。”

　　盛夏抬头看陈星宇，发现他一如既往笑得清澈。
　　算了，下个月有机会回请吧。
　　盛夏点头，选了个普通中餐馆。

　　餐馆名字叫伍月。
　　陈星宇拿到菜单，充服务员温和地笑。
　　盛夏看得清楚，服务员耳朵都红了。她又看陈星宇，发现他低头看菜单看得认真，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影响。

　　莫名的，盛夏想起了贺岩。
　　那个举手投足尽显慵懒风范的少爷，好像也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一个想法的改变，会给别人的生活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盛夏？”
　　盛夏凝眸，回神，看着陈星宇。
　　陈星宇把菜单给她，“你点。”
　　菜单名字花哨，光看菜单名字看不出来什么。盛夏无奈翻到图片去，点了两个想吃的。

　　两个人，没必要多点。
　　陈星宇加了一个汤，问服务员，“有面吗？”
　　服务员抱歉地摇头，“我们这主食只有米饭和糯米包。”
　　陈星宇看向盛夏，盛夏说:“就吃米饭吧。”

　　饭菜陆续而来，色香味俱全。
　　但凡有点排面的餐馆都讲究摆盘，看惯了大排档粗糙装法的盛夏看到这有点想笑。
　　“嗯？”
　　盛夏摇头，“有点好玩。”

　　陈星宇第一次和盛夏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吃饭，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盛夏身上别的优点。
　　可爱。
　　非黑即白的可爱。
　　收起锐利尖刺的可爱。

　　或许，这三年，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盛夏，工作累吗？”陈星宇想起补课的事，“大少爷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说起来有些波折。但是盛夏懒地说，“还行。”
　　“两个字回答我两个问题。”陈星宇开玩笑一般地抱怨。
　　盛夏笑着吃菜。

　　他们位子在角落，这家餐馆玻璃特殊，从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
　　所以盛夏看到了贺岩，他身后跟着一个女生，女生穿着粉色的连衣裙，短发，大眼，笑起来眼睛成月亮。

　　她看着他们一路进了这家餐馆，和前台的人打招呼。
　　贺岩低着头玩手机，直到那短发女生拍他的后背，他才拧着眉，不耐烦地抬头。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短发女生撇撇嘴，很不开心的样子。
　　贺岩这才收了手机，去拉女生的手，歪着头，像在哄人。

　　盛夏想起之前他把老板娘哄的笑不见眼的模样。

　　“看什么呢？”陈星宇意识到盛夏的目光，回头，愣了。
　　“陈星宇！！！”一道亮丽的女高音。
　　陈星宇头疼。

　　盛夏第一次在陈星宇脸上见到这种表情。

　　很快，贺岩身边的短发女生跑了过来，“你怎么在这？哈！我说刚刚去找你你怎么不在家！”

　　贺岩看到了盛夏。
　　他眯了眯眼睛，觉得盛夏应该早就看到了他。

　　“诶，这是？”短发女生问。
　　“我朋友。”陈星宇介绍，“这是赵叶，这是盛夏。”他又说，“盛夏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朋友，给你表哥补课的那个。”

　　哦，贺岩表妹。
　　盛夏看向赵叶，点头示好。

　　赵叶还是小女生，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她拉着陈星宇的手臂摇晃，“你说好陪我看电影的！国产动画诶，你不想看吗？”
　　陈星宇扶额，“不是还没上映吗。”
　　“那你要先说时间，我好买票啊。”
　　陈星宇无奈，“我买。”
　　“耶！”赵叶像小鸟，她忽然想起贺岩，连忙介绍，“嘿，就是他！给他补课。”

　　盛夏和陈星宇一同看过去，贺岩懒懒地挥手，“你好啊，盛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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