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成长手札

　　一行宫人拥着昌元公主走来，众人走出座位，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虽然守灵时悲痛过度，但今日昌元公主瞧起来气色不错，道：“起来吧，不用多礼。”

　　耿师傅果然迟了，过了一刻钟才推门而入。他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身形清矍，目光炯然有神，绯色官服胸前绣着云雁，下摆已然全湿了，纱帽上还残余了少许雪花。

　　他一走进来，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悉悉索索的声音顿时全没了，学生们站起来，拱手行礼：“耿师傅早！”

　　耿师傅嗯了一声，目光扫到靖王的座位上，问：“靖王怎么没来？”

　　无逸阁内上课时，是不许宫女太监在内的，于是，昌元公主站起来道：“师傅，皇兄他染了风寒，向耿师傅告假三日。”

　　至于福王，他是小病不断，自幼身子便不好，只凭哪日他身子好、兴致高，才来无逸阁坐一坐，等闲见不到他的影子。

　　耿定向翻开书页，道：“都坐下吧，今日我们讲《帝鉴图说》任用三杰一章。”

　　接着便朗声道来：“汉史纪：高帝置酒洛阳南宫，曰：“通侯诸将，试言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

　　耿定向念文章不像那些老学究摇头晃脑，却有一股慨然之气：“筹策、定计谋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汉高祖不如张良也；镇守国家，抚安百姓，供给军饷，不至乏绝，汉高祖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兵，以战则必胜，以攻则必取，汉高祖不如韩信。然而，汉高祖却把此三人收归麾下，委以重任，这才成就了不世之功。”

　　坐在这里听课的人，没有人会去考科举，因此那些八股文章也就没必要讲了，四书五经也不是不讲，只是侧重不同罢了。

　　这个耿定向耿师傅主讲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帝鉴图说》，这是先帝朝的辅政大臣杨勒为小皇帝编的书，列选圣君二十，以作效仿，列选昏君二十，以作警惕，是教导皇帝帝王之道的书，也是皇子必读的书。

　　只是这里没有一个皇子，未免有些对牛弹琴，耿定向也如平日里一样，并不在乎。末了，又叫学生们大声朗读，一刻钟之后挨个上去背。

　　这是耿定向耿师傅的一大特色，他常说：“读书千遍，其义自见，倘若连熟读背诵也不会，还谈什么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耿定向的话音刚落，无逸阁里便爆发出激烈的读书声，这在其他师傅的课堂上是见不到的。

　　这篇文其实不长，又细细讲解了一遍，徐敏通读了两遍，就能够背下来的。研了磨，提笔默写了一遍。正与书上比对，宣纸忽然被人从旁边抽走。

　　徐敏转头，只见耿定向已经站在自己旁边了，拿了纸张细细看。

　　徐敏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师傅！”与其他人不一样，徐敏是耿定向真真正正的弟子，并不是因为在这里读书便随着大家唤一声“耿师傅”。

　　早在杭州老家，那时耿定向丁忧回乡，因耿徐两家是世交，常常来往，又因耿夫人幼女新丧，便收了徐敏做女弟子，常常接去小住。

　　耿定向道：“你素来聪慧，只是一没有静心，二没有耐心，又加上小时候伤过手，养成了坏习惯，这笔字实在见不得人。此后，你每日临摹《龙门十二品》十张大字，交给我。”

　　徐敏应了：“是！”

　　此刻书声琅琅，耿定向瞧着那些少年，道：“这些勋贵旧戚的子弟，只需要敬而远之即可，不可过多结交。”

　　这是正统的读书人的心声，勋贵旧戚与科举文官在大齐就像两条平行线，文官瞧不起勋贵，是一群无法掌权的武将。而勋贵也瞧不起文官，在他们看来，任凭你一时煊赫，终究免不了下台，哪里比得了富贵绵延近百年的勋贵旧戚呢？

　　徐敏对此深以为然，点点头：“弟子谨遵教导！”

　　交代完了，耿定向便叫人依次上去背书。

　　那些勋贵子弟，虽然难免被人叫上一句‘不学无术，纨绔子弟’，但是也是三岁开蒙，自幼读书的，背上这短短几十句的古文，显然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这位耿师傅不只是单单要他们背书，还会随心所欲的问问题，如果你回答不了他认为你应该知道的，那么，恭喜你了，戒尺伺候。

　　果无意外，那位叫祈清背完了，垂手而立，便听得耿师傅问：“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何解？”

　　祈清迟疑好，坑坑巴巴道：“此句出自四书的《中庸》，而君子之所以能合乎中庸的道理，是因为……是因为君子能随时守住中道，无过无不及；而……而小人之所以违反中庸，是因为小人无所顾忌……肆无忌惮。”

　　虽然不甚满意，耿师傅却鼓励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做过功课的，也算勤勉。中庸者，君子之道也。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不偏不倚，调和折中，实在是天下第一难事。”这话在徐敏听来实在是充满了感慨，以及难言的隐喻。

　　祈清听了此话，如释重负，脚步轻快的回了自己座位。

　　不过接下来的那个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虽然背诵流利，背完了，耿师傅却久久不语，良久才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何解？”

　　那个男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岁左右，当下便答：“君子庄重拘谨，但是与世无争，即便是聚集在一起，也不结党营私。小人则与之相反。”

　　耿定向点头：“说得好！只是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你要记着，君子庄重，小人轻浮，轻浮则无威望，无威望则何以成事。”

　　少年恭敬道：“凤举谨遵先生教诲。”

　　耿定向：“前些日子布置了一道广西乡试的策论，你有何见解啊？”

　　少年想来胸有成竹：“广西虽处蛮荒，但也有人杰。博学能文而未至国子祭酒者李奉政也，揭金人入寇之志；状元及第而官至翰林学士者梁嵩也，以诗书著称于时；粟大用年当九岁,以通五经而主上为叹赏;秦怀忠文学孝廉以应四举，而治行为之卓异直言无隐。”

　　说到这里耿定向赞同似的点头：“不错！那广西现今的瑶乱，你有什么看法？”

　　少年接着道：“学生以为，要解决现今的瑶乱，无非四个字。”

　　耿定向：“哪四个字？”

　　少年答：“恩威并施。那些瑶民虽然没有受过诗书教化，鲁莽无礼，屡次叛乱和朝廷作对，但是他们的联盟并不是铁板一块，相反这种利益的联盟是可以分而化之的。对于那些心向朝廷的瑶人土司，可以给他们恩赐，甚至驱使他们‘以蛮攻蛮’，对于那些异常顽固的瑶人土司，则残酷的镇压，坚决的剿灭，灭族。如此，双管齐下。”

　　徐敏听了恍然大悟，原来给广西出谋划策指的是——瑶乱，亏她还以为是发展广西的经济呢？

　　耿定向却道：“这个‘以蛮攻蛮’的方略，三十年前阳明公便已经提出来，也是按这个去做的，但是广西的瑶乱却反复再三，并没有彻底的平息。”

　　少年道：“其中缘故，学生也不知。”

　　耿定向望向下面的学生：“尔等可知其中一、二缘故？”

　　仿佛回到了大学课堂上，老师一问问题，下面的同学便低着头，生怕叫到自己。

　　徐敏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叫到自己。

　　无逸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呼吸可闻，耿定向扫视一周，点了徐敏：“徐敏，你来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徐敏硬着头皮站起来：“学生认为，‘恩威并施’与‘以蛮攻蛮’的方略并没有什么问题，成效没有达到阳明公的预期，想必是具体的执行过程出现来偏差，以致广西瑶乱反复。”

　　耿定向嗯了一声，道：“继续说。”

　　徐敏正踌躇呢，旁边杨维仪提笔写了四个大字：“恩重威薄！”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广西军政令出多门，互相掣肘，以致军备松弛，难堪一战。

　　徐敏答：“究其本更，无非恩重威薄四个字。朝廷封赏赐瑶人土司田州岑氏，命其处理州事，这是重赏。但是对于叛乱犯上的瑶人土司，却无法做到宣示朝廷的威严。”

　　这是徐敏前几日在邸报里边读到的，瑶人土司田州岑氏进贡祥瑞白虎，沉浸在庄敬太子病逝，悲痛不已的广德帝为之大喜，称其忠心可嘉，赐冠带、彩币若干，州事自决。

　　广德帝沉迷修道，喜好祥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每年从中央到地方，无数的祥瑞流进宫里，这是证明广德帝乃有道明君的最好证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