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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梦
突然间周围的人不见了，雨也停了，眼前磅礴的江水也一去不返。
徐敏通身笼罩在一片大雾之中，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得一人在耳边朗声道：“大人，成国公京中的两处府邸已派重兵重重包围。”
徐敏抬头一瞧便见一块牌匾——勅造成国公府，六个大字，再向四周一瞧，见自己此时已经身处大街之上，成国公府邸前两座大石狮子，三扇兽头大门紧紧关着。
此时徐敏依然明白这是在做梦了！
徐敏吩咐：“去叫门！”说是叫门，不如说是破门而入。
打着火把的兵丁一拥而入，把个成国公府照得恍若白日。成国公匆匆而来，脸色铁青：“徐大人，擅自冲击国公府邸，你可知道是什么罪？”
徐敏高举明黄的圣旨：“奉旨，锁拿徐英归案！”
成国公道：“不知犬子犯了什么罪？”
徐敏像是瞧笑话一样望着成国公，火光下神色冷峻：“徐英杀害京郊王氏一家十三口，此等丧心病狂之徒，不诛之不足以正国法。”
成国公冷哼一声：“你让开，我要见陛下，向他当面伸述。”
徐敏叹息：“陛下是不会见你的。”说着便有人压着成国公世子跪下徐敏面前：“大人，犯人徐英在此。”
那徐英披头散发，甚是狼狈，见了徐敏，大骂道：“徐敏，你这贱人，什么破烂货也敢拿你、爷爷我。”
徐敏气乐了：“简直不堪入耳，掌嘴！”
便有兵丁上前左右开弓，一连扇了十几个耳光，直把牙齿都扇落了。
成国公见爱子受此侮辱，睚眦欲裂,愤怒道：“徐敏，天底下没有你这样做官的。”
徐敏目露不屑，打开手里的圣旨：“成国公徐怀接旨！”
成国公不得已跪下，听徐敏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成国公徐怀教子无方，包庇纵容，现夺爵抄家，回原籍居住，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徐怀摊在地上，悲声大叫：“皇上，皇上，冤枉啊，冤枉啊！”
徐敏呵斥道：“混账，你这是在说陛下是非不分吗？”
堂堂一品国公爷竟然被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呵斥，徐怀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众人推出去当替罪羊了，不然不会收不到一点儿消息。他趴在地上：“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那徐英见父亲被徐敏羞辱，咆哮道：“不过几个贱民罢了！”
徐敏摇摇头，语气颇为怜悯：“成国公，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可惜，可惜！”
那个恍若白日的夜晚，徐敏的记忆特别深刻，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远方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童声稚语，朝气蓬勃。
徐敏凝神，仿佛念的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那声音渐渐转小，渐渐似乎变成一个女子的声音，仔细一听：“姑娘，姑娘您醒醒，药熬好了。”
天已经黑了，屋内点了一支蜡烛，青莲端着药碗站在床边：“姑娘，您醒了，喝了药再睡吧！”
额头上全是汗水，徐敏吁了口气，果然是在做梦。青莲递了棉布巾子过来：“姑娘怎出了这么多的汗？”
徐敏接过来，问：“青莲，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莲疑惑，踌躇道：“姑娘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待下人也好。”
徐敏问：“还有别的吗？”
青莲不敢乱说话,摇头：“别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这时嬷嬷端着一碗粥进来：“姑娘，喝点热粥吧，熬了两个时辰，好克化着呢。”
徐敏先喝了药，那药与开始不同，黑糊糊的，熏人得紧。贺敏从前从没有喝过中药，不太适应，忙填了两大口白粥，压住味道。
待二人出了门，徐敏把书架上的书、书信，大半搬到床上，坐着读到半夜，心想：徐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梦中，纤毫毕现，真实得不像梦，倒像发生过一样。
女子不能出仕为官，她又是怎么当上杭州知府的呢？
梦中那个被徐敏抄家的成国公徐怀，是否确有其人呢？
新安江决堤？徐敏忙找出一副杭州府的堪舆图，那是徐敏的家乡，果然见一条江水流经淳安、建德两个县，旁边米粒般的小楷——新安江。
这一夜，徐敏睡得颇不安稳，零零碎碎的乱梦。
庭院深深，徐敏疾步而去，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约五岁的幼童，只是浑身湿漉漉的，盖着白布，已然气绝了。
徐敏颤着手去掀白布，猛的吐出一大口血来，昏了过去。
旁边立着的男子把徐敏抱在怀里，大声吩咐：“去请太医、去请太医。”
好似灵魂出窍，徐敏眼可视物，口能言语，可无人能听见、看见。
画面一转，徐敏已经醒了过来，那男子踏门进来，问：“阿敏，你后悔了吧？”
徐敏正提笔润墨，闻言顿住，道：“你我的婚事，这本不是我能决定的，何谈后悔不后悔？”
男子张了张嘴，最后却道：“江南的新政改革实在凶险，你要多加小心。”
徐敏再也不回头了，道：“知道了。”
徐敏提笔写道：“臣江北总督徐敏，上不能体察圣意，下不能安抚黎民，自请革去江北总督一职，请朝廷另选贤能。倘准臣之所请，臣领表涕零，不甚感激之至……”
字还没有写完，气血翻涌，吐出血来，溅到雪白的奏折上，恰似一朵一朵开在雪地的梅花，徐敏苦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再然后徐敏便来到一座衙门门前，那衙门鬼气森森，青灰色的墙，上边一块匾额——北镇抚司。徐敏幽魂似的的飘进去，地牢之中，阴森晦气又潮湿，两旁只得几盏昏黄摇曳的小油灯，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大牢的最后面一间，一束阳光从小窗射进来，使得地上呈现出一小片光斑。一女子盘腿坐在草席上，她没有受过刑，也并不像其他犯人一样狼狈，只憔悴非常。
午饭时辰，一锦衣卫小旗提着一盒子吃食，一样一样摆在那女子的面前，见那女子还如以前一样，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走了。
入了夜，地牢更见昏暗。这时钟鼓楼上的钟声从远方传来，过了会儿，地牢的大铁门打开了，进来一男子，鹅帽锦衣，绣蟒于左右，系以鸾带。他缓步走到那女子面前，叫道：“敏儿！”
那女子睁开眼，抬起头来。徐敏愕然，飘到女子跟前：这……这是徐敏的脸，或者说，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徐敏，是那个属于真正徐敏的人生！
男子见徐敏睁开眼来，不由浅浅一笑，显出无限的风流倜傥。他道：“敏儿，我特地来告诉你，陛下薨了。”
女子似乎早已知晓了，平静问道：“你是来送我上路的？”
那男子没有从徐敏脸上看到预料中的震惊，稍显失望，他伸手去抚摸徐敏的面颊，细细描摹她的眉眼，叹气道：“敏儿，咱们自幼一起读书，青梅竹马的情分，我总不会看着你去死的，只要……只要……”
徐敏冷笑一声，道：“只要什么？”
男子低声喃喃：“只要你写一份谢罪书，便可平安无事，官复原职，保全家族。”
徐敏顿觉腹中一阵绞痛，她咬牙勉强忍住，问：“这个我恐怕办不到！”
男子闻言一顿，略显阴鸷道：“难道你就不怕诛连你的两个儿子么？他们才十四岁呀，刚刚中了秀才，大好的人生，大好的前程，你就忍心让他们毁于一旦吗？你受人所托，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的亲生父母？”
徐敏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时也命也，与人无尤。”
他本想见徐敏痛不欲生，见她痛苦的蜷缩身子，不由得一阵快意。他伸手扶住了徐敏，却见她嘴角流出一抹鲜血。
男子心下大骇，忙对外叫道：“来人呐，去请大夫，去请大夫。”
徐敏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不住的抽搐，不一会儿就静静地去了。大夫来的时候，徐敏已经死透了。
男子亲自给徐敏的尸体盖上白布，他半蹲在徐敏面前，面色晦暗：“敏儿，你对自己果然够狠！其实，你快赢了，只是你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陛下会这么早就死了。”
徐敏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年，景平女帝薨，由她主导的景平新政轰然坍塌。而随着新政先锋原江北总督徐敏的死，一场轰轰烈烈的清算渐渐拉开帷幕，席卷了整个朝野。
天开始飘起雪花，渐渐变密，直至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街道上，瓦檐上，渐使大地白茫茫一片，使人不辨外色。街角处有一老乞丐蓬头露面，沙哑着嗓子唱道：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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