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成长手札

　　三伏的天气，热得让人心浮气躁。徐敏离了书案，把半开的窗户完全推开，谁知外边暑气更重，一股热气铺面而来。

　　徐敏摇头，额头上早就大汗淋漓了，青色官袍领口，袖口也都被汗湿。旁边一个小香几上放着一盆水，徐敏拧了拧手帕，擦了把脸，叹气：“这六月的天，真是热啊！”

　　旁边书案上一个青袍官员停下笔，笑：“一年之中，就属这个月最热了。”说着拿着一把蒲扇扇起来，问：“你今日的青词写得了？”

　　徐敏摇头：“还差几句，沈大人你这是齐活了？”

　　这是那个与徐敏一起发现冯修文尸体的沈不时，沈大人。两年前徐敏前脚调去静斋，他后脚也被调了过去，已经共事两年了。

　　沈不时苦笑：“这天热得什么都写不出来，我还有一大半没写呢。”

　　外边李全笑吟吟走进来：“两位大人今日热着了吧！”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捧着一个成化五彩描金大瓷盘，瓷盘上摆着两串又红又艳的荔枝，还带着翠绿色的叶子和没化尽的碎冰块儿。

　　李全道：“这是今年上贡的茂名荔枝，陛下也吃不了这么多，吩咐给二位大人尝尝鲜。”

　　沈不时站起来，赞叹：“这个时节可真不容易，千里迢迢运到京城来，还这么新鲜。瞧，叶子都还是翠绿的。”

　　李全笑：“沈大人，这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的荔枝比往年新鲜，全亏广东巡抚陶知庸想了个巧宗儿。取快成熟而还未成熟的荔枝树，连枝叶、果实、树根，一起统统移栽大木桶里边，再用快船一刻不歇运往京城。要不然，哪儿能连叶子都还是绿的呢？”

　　徐敏剥了颗荔枝，嘴里全是香味儿，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真是美啊！”

　　又问：“陛下醒了吗？”

　　李全摆手：“哪儿能呀，这才吩咐奴婢出来呢。估摸着还没睡着呢！”又告辞：“二位大人慢用，奴婢还有差事呢。”

　　沈不时，徐敏都道：“你忙去吧！”

　　时辰尚早，徐敏抱了串荔枝，打了声招呼：“我去外边吹吹风，屋里太闷热了。”

　　靠近内阁值庐的地方，新修了一派房子，这是今年陛下为了修历代史的翰林官准备的。才刚刚走近，便见一内阁的司直郎董士光出来：“徐大人，又去内阁？”

　　徐敏客气道：“这回不是，您去哪儿？”

　　董士光一脸晦气：“别提了，又要去户部。内阁和户部为了税银扯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尽头处远远瞧着似乎是李默李阁老缓缓走来，董士光忙告辞：“李阁老来了，我先走了。”

　　徐敏回过头一见，果然是李默那厮，也忙不迭溜了。

　　杨维仪临窗写着什么，徐敏敲敲窗户，示意她出来。

　　两人盘腿坐在无人的廊下，远处风清气朗，徐敏边剥荔枝边问：“你在翰林院修了半年的元史了，感觉如何？”

　　杨维仪摇头：“四个字，生不如死！元代虽然才短短八十年，可是记录错综复杂，有些关键处文献典籍又无处去寻，既要辨伪存真，又要微言大义。太史公修史，乃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嘛，只觉得头皮发麻！”说完往嘴里扔了颗荔枝，问：“你呢，中书舍人，青词写得大约很得心应手吧？”

　　徐敏也是摇头：“我这里也是四个字。”

　　杨维仪问：“哪四个字？”

　　徐敏苦笑：“一言难尽。”

　　杨维仪偏头，笑骂：“你这纯粹是占了便宜还卖乖，中书舍人，虽然每日里要写青词，可是却能伺候陛下与内阁、司礼监每日奏章往来，这可比埋在故纸堆的穷翰林要显要多了。”

　　徐敏撇嘴：“你这是只看得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是，写一篇青词是不难，可是要年年月月日日写青词，江郎迟早才尽。”每天都要写那种恶心得要命的马屁文章，开始倒还能忍受，时间久了，徐敏心里觉得还不如去翰林院打酱油呢！

　　每天写马屁文章恶心自己也就算了，偏偏广德帝是个马屁爱好者，有时候还要拉着自己讨论青词之道。在徐敏看来，那种讨论，纯粹是在讨论怎么拍好他的马屁。

　　杨维仪立刻便明白徐敏说的是什么了，她颇有点幸灾乐祸，笑起来：“哈哈……”

　　两人旁边都堆上一堆荔枝壳，徐敏掏出手绢，擦擦手：“什么伺候内阁与陛下文墨往来，也就是过个眼瘾罢了。充其量也就是个秘书，还是那种人人瞧不上眼的小年轻。”

　　“前几日，我送陛下写给崔阁老的条子去内阁值庐，门口遇到李阁老。他说，女流之辈怎可出入军机重地，叫我站在门口，不许进去。好在后来夏阁老出来，给我解了围。”徐敏语气平淡，仿佛这种羞辱不是发生她自己身上

　　这个李阁老乃是新晋大学士李默，今年年初，广德帝御批复用李默为吏部尚书，并赐御书褒以“忠好”二字，特许他骑马出入宫门。一时之间，几乎成了与首辅崔阶崔阁老分庭抗礼的存在。

　　杨维仪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认为李默不是崔阶的对手。”

　　徐敏来了兴致：“怎么说？”

　　杨维仪分析道：“李默原本是陛下用来制衡崔阶的一颗棋子，一直在外为官，朝中的根基远远比不上崔阶。现在看起来能和崔阶平凡秋色，不过是仰仗了陛下的圣眷。你也在陛下、身边两年多了，你也知道这广德一朝的圣眷是怎么回事儿”

　　徐敏接上：“虚无缥缈，转瞬即逝！”

　　徐敏女子出仕，反对者众多，其中以这个李默李阁老为甚。自从广德帝把他空降到吏部，一连上了好几道折子，弹劾徐敏。他在朝中的根基虽然比不上崔阁老，但是摆、弄一个小小的徐敏是足够了。

　　虽然徐敏有广德帝护着，却也免不了灰头土脸大半年，可以说李默是徐敏现阶段的头号敌人。

　　可是这个敌人的官声委实不错，素有清誉，政绩卓著，也算是个几经沉浮的老臣了。这样的庞然大物，徐敏只好祈祷他自然死亡了，反正自己一定比他活得长。虽然想法实在是阿Q精神，却也是徐敏无奈的心声。

　　听到杨维仪的分析，徐敏却高兴不起来，叹气：“看来还有一番争斗啊！”

　　杨维仪站起来拍拍手：“什么争斗也和咱们扯不上干系！咱们两个芝麻绿豆官，还是该修史的修史，该写青词的写青词。”

　　徐敏见远处走来一个小太监，对他招手：“过来！”

　　小太监认得徐敏，高高兴兴请安：“徐大人，杨大人。"

　　徐敏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把地上这堆荔枝壳收拾了。”

　　徐敏出手大方，是宫里小太监人尽皆知的，他笑嘻嘻接了：“是,保管给大人收拾干净。”说着蹲在地上，用手绢包了，抱走了。

　　杨维仪摇头：“果然财大气粗！”

　　徐敏打哈哈：“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么！”

　　徐敏手上黏糊得厉害，夏日晴好，直叫人昏昏欲睡：“我得回去了，陛下约莫午憩快醒了。”

　　杨维仪伸了伸懒腰，道：“也好，这个时辰，我回去还能眯一小会儿。”

　　徐敏不无艳羡：“真是好命！”自从到广德帝身边当差这一年多以来，徐敏就没睡过午觉了。有时候广德帝发神经，徐敏还得跟着熬夜。

　　回去静斋的时候，广德帝还没醒。沈不时蹲在冰盆前，不断扇风纳凉，见徐敏进来，道：“李阁老刚刚来过了，等陛下醒呢。”

　　徐敏眼睛冒光，似有所思。

　　沈不时瞧出来，笑：“你打什么主意？”

　　徐敏甩甩袖子，拿了墨锭细细研磨：“我能打什么主意？”

　　沈不时站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一准在算计什么。不过，你这回可瞧错了，李阁老的日子长着呢。”说着这里也有些灰心。这位李阁老不仅反对徐敏女子出仕，也一向鄙视以青词媚上的官员。

　　沈不时恰好就在这位李阁老的靶心，可以说和徐敏同病相怜，饱受李默的摧残。

　　徐敏不置可否，提笔补上剩下的两句青词，问：“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外放吗？有具体地方吗？”

　　沈不时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刚刚说出去乘凉，其实是去见杨维仪了，是吧？”

　　徐敏手一顿，坦白：“是！”

　　沈不时转过身，背对着徐敏：“她，没有话和我说？”

　　徐敏一向不主张插手别人的感情，道：“其实你可以自己亲自去问一问，她没有和我谈过这个问题。”

　　沈不时笑：“她不谈，其实压根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我们两不可能总在一处做官，而也不可能有一个辞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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