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成长手札

　　有小太监端了个鎏金镂空火盆进来，道：“老祖宗，您暖和暖和。”

　　陈巩大把年纪了，却只穿着单衣，十分奇怪，闻言点头：“放下吧，去酒醋面局取几坛子绍兴花雕来，年份越久越好。”

　　那小太监又道：“老祖宗，魏良在外边等着，您老人家见不见。”

　　魏良，东厂提督太监，掌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及管理当差、听事各役，此番大案，可以说是丢尽了脸。

　　陈巩双手煨着火盆，头也没抬：“叫进来吧！”

　　慢悠悠坐到炕上，道：“这么说，遇到那起案子，倒是十分的巧合了。”

　　徐敏答：“是！”话音却未断：“只是有些蹊跷之处。”

　　外边传来脚步声，一身绯色宦官服饰的魏良走了进来，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老祖宗，孩儿无能，叫你老人家忧心了。”

　　宫里的宦官，一些无根之人，却总是喜欢认一些干爹干爷，作为攀附的枝蔓。

　　陈巩没有理魏良，问徐敏：“什么地方蹊跷？”

　　徐敏回忆起那日的情景：“冯大人的首级虽然被积雪隐埋，但是距离小径并不远，若非天降大雪，应该很快就能发现。可见凶手无意隐藏，只是随手丢弃。”

　　陈巩不置可否，转头问跪着的魏良：“有进展了？”

　　魏良回禀：“回老祖宗，那养狗的小太监平日里做些洒扫的粗活，从没有到过文渊阁，也不认识冯修文。”

　　陈巩偏头：“他没有去过文渊阁，那其他人呢？总不会是冯修文自己割了自己的脑袋吧？”

　　魏良连夜审讯、盘问，却什么都没问出来，此番只得道：“老祖宗，各宫虽有宫禁，但太监宫女私下走动也是难免。不是儿子叫苦，只是人数众多，排查起来实在不易。”

　　文渊阁这种地方，按例东厂是要留人手监控的。只是东厂今非昔比，人手不足，那天又下了大雪，冷得厉害，留守的东厂太监躲懒，早就溜了吃酒去了。因而，什么人去过文渊阁居然毫无头绪，却要一一排查。

　　陈巩颇有点哀其不争的意味，心里叹气：“自大齐开国以来，历朝历代，从来是东厂压着锦衣卫的，只有本朝颠倒过来，外臣掌管的锦衣卫倒是处处压着东厂。叫人不甚唏嘘。”

　　陈巩道：“外边的事情自有锦衣卫去查，宫里的事自该是东厂牵头。只是这么点事情都弄不明白，也别怪人家锦衣卫插手内廷的事。”

　　这话不好听，魏良发狠：“老祖宗您放心，最迟今晚，儿子一定弄个清楚明白，不给您老人家丢脸。”

　　陈巩点头：“去吧，陛下现在正和崔阁老说话，一个时辰之后是要入定的。晚上必定是要问你话的，你小心回话，不要让主子忧心。”

　　魏良称是，退了出去。

　　这番话旁若无人，并没有避着徐敏。不知道是事无不可对人言，还是不在乎徐敏知道。

　　陈巩这才道：“首级随手丢弃，却毒死人之后割下首级，的确很蹊跷啊！”

　　毒死？毒死之后再割下人头？徐敏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这时候，有小太监来禀告：“老祖宗，陛下唤您过去。”觑了觑徐敏，加了一句：“气得不轻。”

　　陈巩站起来，却没有让徐敏回去的意思：“徐姑娘暂且等一等，说不得陛下也要问一问你。”

　　徐敏只好留了下来，好在屋子里有火盆，也不是很冷。

　　不知等了多久，一个青衣道袍的太监小跑着进来，手上拿着一叠青藤纸，一瞧见徐敏，便眼睛发亮：“徐姑娘，您在这儿，真是太好了。”

　　徐敏见是李全，便笑：“无逸阁几日没见你了，原来是到了这里当差。恭喜了！”

　　李全愁眉苦脸：“姑娘，老祖宗调我来身边当差，我差事却办好。”不等徐敏问便把手里的青藤纸递给她瞧：“姑娘，您看，陛下待会儿就要用的青词叫我毁了。”

　　广德帝事事不上心，唯独修道却无比上心。徐敏瞧那最上面的一张纸被水晕开，中间红红的一团，已经看不见本来写了些什么。

　　广德帝此人严而多忌，不是个宽仁的皇帝。

　　某日，太医院太医徐伟按例给广德帝诊脉，见广德帝的袍子垂在地上，便不敢近前。

　　广德帝问：“为何不诊脉？”

　　徐伟答：“陛下龙袍在地上，臣不敢进。”

　　广德帝听了虽然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是却传谕内阁——伟顷呼地上，具见忠爱。地上人也，地下鬼也。又擢升徐伟为太医院院正，赐黄金、白玉若干。

　　这句话的意思是，地上是人，地下的是鬼，徐伟说衣在地上，足可见他的钟爱之心。

　　徐伟虽然得了赏赐，却时时后怕，倘若当时自己说的是“衣在地下”，恐怕小命不保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这位徐太医履新不过两个月，便告病还乡了。

　　一句话，广德帝尚且吹毛求疵。更何况，这事关他的修道长生大业的青词呢？也怨不得李全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

　　徐敏给他出主意：“这个时候内阁的阁老们应该还在当值，你去请他们赶着写几篇，想必不会误了时辰。”

　　李全道：“姑娘说的我岂能没想到，只是内阁统共就两位阁老，夏阁老吃了弹章，在家里候旨呢。崔阁老嘛，他倒是在宫里，只是正和陛下说话呢。”

　　李全翻开那叠青藤纸：“姑娘，只有最上面一篇杨大仁的青词是需要重写的，下面的几篇都是瞧得清字迹的，只需要誊写一遍。”

　　徐敏苦笑：“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帮你写篇青词吧？我的功力哪里比得了杨大仁？”

　　李全连连作揖，哭求：“我的好姑娘，您就别藏拙了，您的文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就是比不上杨大仁，也不差了。”

　　徐敏待要推脱，却想起昨夜那个梦，梦中的青词依旧历历在目，踌躇道：“好吧！青词我可以写，只是无论陛下是否满意，你可不能说出我来。”主要是陛下不满意，可不能甩锅给我。可那样说，未免太直白，不厚道了。

　　李全连连答应，不叫外人动手，亲自在一旁伺候笔墨。

　　那梦中的青词虽然记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立刻就默写出来。但是李全在侧，徐敏却不得不沉思一会儿，写上一句。饶是如此耽搁，不过两刻钟左右便把那篇青词默写了出来。

　　李全亦是在旁边誊录，见徐敏停了笔，凑过来一瞧——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广德皇帝，万寿无疆……

　　李全粗通文墨，虽然才气不足，但文章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赞道：“好文章。”

　　徐敏只愿梦里边情形没有差错，问：“你誊得如何了？”

　　瞥见那字，劲道有力，不知比徐敏强出几凡，心里不免诧异。

　　其实徐敏有所不知，这李全能够在太监的内书房脱颖而出，也全亏了他这一笔的好字。

　　李全道：“只差几十个字了，姑娘的今日恩情，李全决不相忘。”

　　广德帝的心头上的青词怎么被侵湿了，这其中必有不同寻常的缘故，只是徐敏不能问：“举手之劳。更何况论文章，我哪里比得上杨大仁，只是勉力一试，也不一定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只希望不耽误了陛下的大事罢了。”

　　李全心知徐敏生性谨慎，在此处绝不会有什么出格之言。

　　又誊抄了一会儿，便谢过了徐敏，小心拿着那叠青词匆匆走了。

　　李全捧了青词，悄声进去正殿。

　　广德帝盘腿坐在白玉床，四周薄纱帐幔垂下，叫外边的人瞧不见真容。

　　崔阁老今年七十了，头发虽然花白了，但精神尚好，站着回话：“陛下，国子监那些举子，年纪轻，性情浮躁，听了些流言，便去刑部静坐，不过是些书生之见。”

　　广德帝道：“书生？这满朝的大臣，那个不是书生呀？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孔孟的门徒，学了些高头程文，便说要致君尧舜。现在朝廷还没有得出结论，便鼓动举子，鼓噪起来。更有甚者，明里暗里的指摘内廷。难道这就是大齐朝的为臣之道吗？”

　　文渊阁凶杀案，让大臣们找到了打压太监的利器，纷纷上疏要求广德帝将此次案件移交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

　　然而广德帝又怎么肯同意外臣来调查内廷的阴私呢，以案件涉及内廷的名义，命东厂和锦衣卫调查，不许外臣插手。

　　崔阶只好跪下来：“请陛下收回此言，大臣里或许有一、二头脑不清，但是其余的对陛下的一颗心都是忠的，这是无可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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