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归

　　第十九章
　　景礼还真忘了，再过两日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了。隔日见村中的妇人都忙着收艾叶，粽叶，泡糯米，编织五彩丝线绕成的彩带。

　　芸娘也带着她去摘粽叶，回来之后一齐坐在院子里，慢条斯理的打水清洗。

　　芸娘让她在这里安心住几日，笑着道：“你久未归家，按理我应当早些送你去见家人的，只是我不大认得出去的路”

　　“武成既然说过会有人来接你，想必已经告诉了桓儿，只好烦你多陪我几日了”

　　景礼想起李琴娘跟她说过的话，芸娘本是当今圣上做王爷时的原配，不知为何惹怒了圣上，登基时才未被封后。后又被逐出宫外修行。可是她见芸娘行事说话款款温柔，接人待物无一处不叫人熨帖，半点也没有皇族的架子，怎么就能把事情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呢？

　　“原来王爷是像夫人多些”

　　芸娘回过头看她，景礼摊摊手道：“王爷不像王爷，夫人也不像……夫人”她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芸娘，芸娘听懂她的意思，笑问：“那景礼觉得王爷，夫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景礼想了想：“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出门的时候，得跟着好多侍从仪仗……。”她伸手比划，“我看长安城里的好多贵人，是这样的”

　　芸娘摇了摇头，“真是不像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面上有些不悦。要换了旁人说这话，景礼十之八九会觉得有些狂妄，但芸娘的身份在这，她便坦然的跟着认为，确实不像话。

　　芸娘继续说，“明齐不是这样的。”

　　“他小时候在国子监，有些世族子弟欺负那些家族官职低微的孩子，他就去跟人打架……”，芸娘好像想起了有趣的事，掩面笑道：“他跟人动手也没人敢还手呀。后来上禁军营里缠着那些将军教他舞枪弄棒的，总是被打的鼻青脸肿回来，还挺高兴”

　　芸娘继续道：“我见着实在被打的可怜，就叫内侍官去禁军营里嘱咐几句，他知道了，还要跟我生气。说这样啊，那些将领们该不愿意教他了”

　　景礼想着明齐被揍的爬不起来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们在编排我什么呢？”

　　篱笆门前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男声，景礼敛了笑意，揉着眼睛闻声看去。

　　明齐站在门前，轻笑着看着她们两个，他穿一身深蓝祥云纹交领长袍，领口绣着墨色滚边，腰间束着玄色宽边锦带，长发用玉冠束起。端的是意气风发，丰神俊朗。只是长途跋涉，难掩一身的风尘仆仆。

　　景礼还没站起来，不知从哪窜出两个黑衣劲装男子，她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那两个人就到了明齐跟前。拱手跪下，“参见王爷”

　　明齐叫起，那两人站起后朝他点头示意，半句多话也没有，又风一样窜了出去。

　　景礼呆了一呆，芸娘按住她的手，十分习以为常，笑道：“他们没有事情是不会出来的”

　　原来是明齐派来保护芸娘的人。

　　就说芸娘见了她一个生人也不防范，就敢带进家里。原来是有人暗中防护。但凡她要是有点什么歹心，估计都不知道死在什么人手里。又想起晨起时储水的缸里都是满满的，恍然大悟。芸娘到底是华族出身，总不能做这些担柴挑水的粗活。

　　芸娘笑骂：“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等我来请？”

　　明齐又是一贯懒懒的样子，叹道：“从宿州到这儿，日夜不停的赶路，又累又饿”。那眼神斜着往景礼身上落，摆明了一副等人来扶的样子。

　　景礼眼珠子转了转，芸娘便起身道：“你可坐着别动，我去弄些吃食来，看他过不过来。”

　　景礼便赖着不动，瞧着明齐一副我也没法子的嘚瑟样。

　　明齐无奈自己走过来坐下，啧啧叹道：“武成往我那送信说把你扔在这儿，我可是一刻不停赶过来的”他上下打量景礼，见她眉目中并无抑郁神色，略放下心来，还是问道：“是成彦把你带走的？你……没什么事吧”

　　景礼摇了摇头，又道：“应当是他把我带走的吧”

　　“应当？”他奇道。

　　“我不记得了，一醒过来就被绑了”，她也一副苦恼的样子。又赶忙问道：“我母亲和景视如何……”

　　明齐呷了口茶道：“那还能如何？你失踪的这些日子，急的不成样子”

　　景礼立刻着急起来，明齐话风一转，宽慰道：“不过我离了宿州便让人给他们送了信，请他们先到扬州城等候，我会把你带去扬州”，他顿了顿看了眼屋内忙碌的芸娘，又道：“你知道，这儿不方便人来”

　　景礼放下心来，了然的点点头，赶紧表态：“你放心，我不会说与旁人的”

　　明齐听她表忠心，笑道：“你敢？我像不放心的样子？”

　　景礼不高兴了，“我怎么就不敢了？”

　　明齐故作讶然的看着她，严肃的点头道：“那你就留在这儿吧。我怕你说出去，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正好我娘缺个使唤丫头”

　　景礼气结，想想还真是，启宁村居深山之中，她又不知道出去的路，可不得叫人拿捏吗！

　　明齐心情大好，怡然自得的给自己添茶。景礼又记起另一桩事，忙道：“南行执意跟着武成走了。”

　　他点点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武成是南行父亲的旧部，会好好护着他的。他也大了，就随他去吧”

　　景礼又问：“你为何瞒着南行他的身世？”

　　明齐放下杯子，皱了皱眉，“这本也是他父亲的意思。”

　　景礼满面疑惑，战死沙场，以身殉国，这应当是荫及门楣的荣耀。何至于此？

　　明齐却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又有些沉默的意味，景礼觉得他这副神情眼熟的很。突然想起在那个荒弃的小渡口里，老伯提起西征的事情，他也是罕见的默然。

　　恰好芸娘端着饭食过来，没觉得不对劲，奇怪道：“你今日过来，村子里怎么这样安静？”

　　景礼疑惑的看向明齐，只见他无奈道：“我从后山翻过来的，赶了几日的路，累得很了，明日再去拜访她们吧”

　　明齐倒真是累了，简单用了几口饭食，就去屋子里歇下了。芸娘看着明齐的眼神出奇的柔和，就像看着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景礼默默坐在一旁，芸娘成德四年出宫，明齐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直到成德十三年“薨逝”，中间九年的时间芸娘都被软禁在离宫里。大概是觉得亏欠吧。
　　“你们方才说什么呢？”芸娘问道。

　　景礼转而问起芸娘她的疑惑，芸娘奇怪道：“你不知道吗？”说完自己倒点头道：“确是应当不知道的”

　　景礼知道西征的事儿，那时候举国之力西征，满大晋都在谈论。只是后来西征军大胜回朝，渐渐也就没人再提了。他们寻常百姓过日子，有国事自然去听一听论一论，倒也没谁真的一直想着这些事情。天大的事，也有长安城里的那些人顶着。

　　芸娘道：“你知道南行的母亲吗？”

　　景礼摇摇头。

　　芸娘缓缓道：“她是夷族的女子。那时候宋将军带兵西征，且战且胜。西境本就是一些四散的部族，在大晋铁骑面前根本难以招架。只有一件意外，西征到了第二年，夷族之战中，宋将军失守，那一战是唯一的败绩，死伤无数。”

　　“后来众人都说，是宋将军泄露了布阵图，反叛夷族。”

　　景礼睁大了眼睛，芸娘叹了口气道：“……消息在西征军中传的沸沸扬扬，宋将军无法反驳……因为南行的母亲，确实是夷族的王女，她在战争中隐瞒身份到宋将军身边，那一战之后，便带着南行走了。”

　　“那一战死伤太多，宋将军无法服众，只带着少数几个亲信攻回夷族王城……他死在那一战里。”

　　“后来西征结束，有心人翻出这件事来，有意放出消息，那些战死的兵士亲族愤恨难平，那时候，宋将军成了叛徒，有人上书朝廷要严惩，褫夺官职和封荫。明齐跪在勤政殿外一日夜，请圣上收回成命，为宋将军正名。”

　　明齐？

　　芸娘苦笑着点头，“明齐也在西征军中，那时候他十五岁，只想着让他去历练历练。宋将军，就是禁军营里教他武艺的人。后来明齐回朝，把南行也带了回来。宋将军已经身死，圣上便没有再以严惩，这也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有损朝廷的颜面……渐渐再没有人提。”

　　景礼有些恍然，南行仅有的印象里，自己的父亲一直是个英雄。可等他知道了这些事，又该如何自处呢？

　　“宋将军真的……”她试探着问。

　　芸娘摇了摇头，道：“明齐不信，我也不信……但我们都……”

　　都无法肯定吧。景礼了然，那一战败的蹊跷，众人心里都存了疑虑。连宋望明自己，都要求明齐对自己亲子隐瞒身世。而明齐去求圣上，也只能求他不要过于严责，不要让宋望明真的成为万人唾弃的罪人。

　　景礼往门外看去，不知道宋南行现在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的以后会如何。还会回长安城吗？这个认定他父亲是叛徒的地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