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

作者:六六六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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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二五



      当年王敦叛乱与王丞相反目时尚且险些使琅琊王氏一蹶不振,谢氏区区新出门户怎能与王氏相提并论?而且当年王敦又有兵权自重,成败为一家之事尚可一搏。

      谢氏既无从龙之功,又无深远家学,所能凭借的也只是渡江之后微薄的积累,在根深蒂固的高门面前,谢氏只能是刚刚显露发迹的门庭。

      尽管谢据等谢氏诸子皆能看出此时的谢氏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但却没有人知道谢氏门庭到底会走到哪一步,也难知晓谢氏止于哪一步。

      此时桓氏与朝廷相争,谢氏原本就该在其中周旋在攫取权力的同时独善其身,而不是顺着这份争斗将谢氏撕成两半自相残杀,若是那样,谢氏也就成了桓氏于司马氏、殷氏相争的牺牲品。

      “既知奴儿们不愿,又何必使其非去不可?”谢奕笑问谢据道。“据石所为无非是门第之事,我谢奕之子,怎会不识大体?”

      谢据只知谢渊有撑起门庭之才,却不知其平日心性如何。在谢据看来谢渊平日与桓氏为伍,自会心之所向多在桓温那里。而且桓温尽管现在势大、看上去野心也不小、而且日后有可能危及朝廷、祸及谢氏。但平心而论谢据并不且从未觉桓温讨厌。

      相反他倒觉得谢渊等谢氏小辈们平日与桓温相处,之后生出追随桓氏的想法也是在情理之中。唯一使得谢据伤脑筋的约莫就是这合乎情理的事与谢氏的前途相背离。

      “他们既知大局,就该知道此时返回会稽最好……”谢据接着言道,却越说越心虚,话已至此谢据又何尝察觉不到话里的不对?

      谢奕于此并未如刚刚那样直接打断,反倒眼眸如风和日丽下的江面般平静如水的望着自家二弟。话及此处,谢奕不觉得他的二弟如这世间腐儒一样。

      “此事确实是小弟唐突,他们既知分寸,凡事自是要他们自己拿主意。”谢据恍然大悟道,对于让子侄回会稽一事似乎也略有所懂。

      谢渊既识大体、又何须要以返回会稽为由来表现出这种识大局?自己即便为长辈,但所做的也仅是引导,谢氏门庭虽要靠他们来撑起,但是谢氏日后也是他们的。

      手中的权势与随之可挥霍的奢华生活与之相辅相成的则是谢氏的重担。而谢氏子弟应该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既然小辈们该有选择,那么自己又何必强求所有子弟都必须要按照自己这些长辈的意愿来撑起门庭?

      谢据和谢奕心中了然,即便他们以为谢氏奔波半世,但他们的子弟确实没有理由必须为谢氏牺牲,如果这些小辈们不愿意牺牲。

      二人相视而笑,谢据想着自己确实是时候见一见自家兄长的这些儿女们了。

      “阿姊,阿姊。”

      这日道韫带着婢子刚到谢据所居门前,就听见谢玄在门后唤着自己。待道韫停下之后则是收到了一个只有半寸大小的玉瓶儿。瓶中道韫隐隐的看着有一株将开未开的梨花,道韫一看就知此物应为谢玄在闷在房中制之物。

      “阿媛?羯儿?”谢渊见道韫与谢玄在门前迟迟未进,又见道韫手中玉瓶儿后面如数月前在房檐上未曾融化的积雪。

      “长兄,吾与阿姊这就进去。”谢玄拦在道韫面前率先言道,显然是不想让谢渊因此呵斥道韫。

      谢渊原本还打算多言却听见门内从父谢据急促的咳嗽声,今日是来拜见从父,自己又怎能在未进门前就训斥幼弟?刚才着实是他见谢玄又摆弄香料兰佩等物稍稍有些不放心。

      谢渊带着道韫等人拜见谢据,这日谢据先是分别将此次自会稽带来的见面礼一一分下,而后又言了此次如果他们之中的诸人愿意回会稽的话也可一同回去。

      “回会稽?此次回去,可否再回?”道韫问。

      “山高水遥,只怕难回。”谢据直言,并未隐瞒。首先他觉得子侄们年岁不小,就算是最幼的谢玄也约能独立思索,所以谢据觉得自己诓骗不来。再者他虽想让子侄们回去,但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诓骗的必要,难回就是难回,又何须隐瞒呢?

      “回从父,阿媛此刻不想去会稽。”道韫直爽的回答道。

      “为何?”谢据问道。

      “既阿父阿母不曾回,阿媛也不回。阿媛所识之人、志投神和之人也在荆州,阿媛更不愿回。”道韫言道,“从父明鉴,即便会稽物美人和,但阿媛已在荆州数年并且觉得此地甚好。”

      谢据听道韫所言,此事倒也在意料之内,他先前便听此次带来的舞姬言此女性情爽朗,今日听她回答倒也算名实相副。他还听闻仆从言此女平日能与其兄谢渊言语一二也不知是真还是假?若有机会倒也能考较一二,此女不俗,钟灵毓秀的气质倒有几分像安石。(谢据这样想倒也不是道韫不像谢奕,只是谢奕平日太过放浪形骸了,道韫虽灵秀,却也内敛,而且身为一个女郎,确实不该如谢奕这般放浪形骸。)

      “末儿作何打算?”谢据将目光转向谢渊问道。(谢渊小字‘末’)

      在谢据眼中旁人都可以搁置不回,但唯独谢渊不可躲避,他是谢氏的长子且又名声不错,所以他的去留很重要。

      “回禀从父……侄儿……侄儿……”谢渊急促的咳嗽着勉强回答着。

      谢渊自听到谢据言要回会稽之后就面色惨白,就在方才谢据问他之时谢渊突然觉得自己胸口好似被所一把钢刀抽丝剥茧般一丝丝挑破抽搐着疼。

      噗噗噗……

      “末儿!”

      “从父小心!”

      谢据见谢渊当着自己的面咳血顿时从上首的位置上起来想要一探究竟,怎奈谢据身体本就不好方才又慌张,所以谢据是上前不成,竟一下子栽到在地。

      至于谢渊,则是在刚刚之后又连续咳了几声,然后就当即昏倒。

      “阿兄!”道韫惊慌之余上前将昏倒在自己座位上的谢渊扶起来。看到谢渊这个样子道韫的眼泪止不住则往下掉。

      “快去找府医来!”此时谢据已被人扶起,但见谢渊如此谢据又难免不引发旧疾。

      “这……”婢子木枝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转身去寻府医。

      婢子连忙增加谢据身旁放着的香炉之中香料的分量,这些香料都是特谢奕早些备下的,对谢据的病多有益处。

      因谢渊当场昏厥,谢据这场原本该和乐融融的相见就只能草草收场,之后谢家又有客人来拜见谢据,道韫与谢渊诸子弟则各回居所。至于谢渊则是被暂且安置在了一旁的软塌上有府医和木枝桦枝等一众仆役照看。

      道韫这一回谢渊身侧守了两三个时辰,直到外面天色黑透府医也反复强调谢渊这次如往常一样并不凶险,如今已无大碍。

      不凶险,已无大碍?这些年道韫似乎已经记不清楚自家兄长反反复复多少次生病,也记不清自家兄长曾多少次因病而闭门不出。可是她每次见阿兄这样还是忍不住落泪。明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却仍做不到淡然处之、即便兄长能淡然她却一直不能,她每次看到平日疼爱自己的阿兄被剥离生机的样子就莫名难受。

      “阿媛先回去吧。”

      夜半,谢渊迷迷离离沙哑的言道,但他此时双目紧闭脸色依旧白的与纸色不分的样子确实也很难让人分辨出他到底是醒着还是没醒。又或许谢渊是在昏迷前感受到道韫将自己扶起,所以潜意识里觉得道韫不会轻易回去,于是才有口中喃喃自语的这句。

      这句之后众人将目光放到谢渊身上,却只见床榻上的人依旧紧密双目,想来方才那句确实是呓语。

      “女郎,婢子有一事相求。”又过片刻木枝与桦枝见谢渊睡熟,竟突然跪倒在道韫面前,“求女郎为郎君安康、为谢氏门庭一定要答应。”

      “你们既是非要我答应不可,又何必求我?”道韫直言道,“不过你们既然如此,就该是想到此事我应不会答应。”

      她当然希望谢氏门第不倒、也希望阿兄安康,不过这些都不是被人钳制的理由罢了。而且二婢在这个时候求自己,那么就一定是要她劝说阿兄什么。若阿兄愿意之事,她又何必去劝?若阿兄不愿,那么她劝说又有何用?

      “女郎可知,郎君他近几日又不愿服药。”木枝言道,“求女郎劝郎君遵从府医嘱。郎君身负谢氏门庭,身体不可有半分差池。”

      “既是阿兄不愿,你们大可去劝他,又何必来求我?”道韫直接拒绝道。

      她自是知阿兄不愿服药?这些年她都知,但她为何要劝?又不是阿兄想服药别人不让,而是他自己不愿。道韫虽不知兄长不用药会怎样,但她却知不服药是兄长自己的选择。既然是兄长自己所选,她又何必多言。

      她确实希望谢渊安泰,却又不希望谢渊为了自己而勉强安泰。所以木枝、桦枝所求,她很难从命。

      入暮后屋中渐渐变凉,秋实为道韫找了个毯子搭在身上,道韫虽并未离去却也伏在案上微微的合上了双眼。

      “此事你们也无需为难阿媛。”

      谢渊轻轻的咳了几声,微微睁开双目所见的是带着几分暖意朦朦胧胧的灯色。而他本就白的过分的不俗样貌在这个时显得更加如梦似幻、仿若很快就要羽化而登仙一般。

      “郎君何苦如此?”桦枝不忍道。

      “天道有四时交替,我不过稍有不适,正如夏日疾雨,又怎能称之为病?”谢渊道,“既不为病,则无需用药。而你们又何言苦与不苦?”

      “司马不问,主母又管不得,如今女郎又不劝,婢子们真不知该去求谁。”木枝着急的跪倒在地,却见谢渊已经别过头,并未理会自己。

      会稽?真的要回会稽了吗?谢渊在心中念着‘会稽’二字,此刻他的胸口又涌动着巨大的暗潮准备着随时呼之欲出。他真的这么快就要回去了?桓谢两家这么快就要交恶?

      那她呢?自己呢?桓谢交恶自己是否真能安然遣返会稽?就算回去也依旧是有去无回,所以自己真的要回去?自己若走了,有生之年可还能再见她?

      若是走了,怕是不能再见吧。有些问题确实不用想,就能轻易的知道答案,谢渊胸中苦涩异常,此刻的他或许也隐隐的感觉到当年曾言道韫甚慧的自己却不曾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聪慧异常的人。

      他还记得当年阿父笑问自己:“是聪敏些好,还是蠢笨些好?”,他当时回答:“当然聪敏些好。”

      但事到如今仔细想来,却也并不尽然。蠢笨之人难得通透,那么彻悟之人是否也难得糊涂?

      谢渊自从得知从父谢据不远前来荆州他便猜出端倪,可是猜出又如何,除了多思多虑多忧之外再无别法。因为他并不愚蠢,所以不会如常人一样见桓家势大就起攀附之心、就折服于桓氏的威望与势力之下;更加不会觉得谢氏与桓家作对是‘不识抬举’,他更不会觉得自家阿父与桓温平日私交很好,所以就能理所应当的认为谢氏与桓氏也理应通力合作。

      而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连去‘义正言辞’的求成全的理由都没有,更加不会如‘初生牛犊’一样的去质问家中长辈为何会这样做。

      因为他知道自家长辈所为都是对的,都是对谢氏最好的结果。所以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沉重,他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出言请求。

      也同样因为他的洞悉,所以他知道一旦动心就极难忘却;因为他是平日所见、所感,所以他不会刻意矫情造作的去欲拒还迎。

      但是死局就是死局,无解便是无解,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此事就是死局。正如他知道士族无法担负起朝廷安危,但权势却一直都倾向于那些清流名士一样。但是他知道又能如何,依旧是无力改变,因为他也是风流翘楚中的一个。

      所以他只能日日惶恐的过着,而当惶恐到了极点,所能为的也就只能是血溅当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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