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湖我没闯懂

　　秋川渡西去二十里有群峰相连名曰登龙山，登龙山上有一群盗匪扯旗为王建帮派名“赤龙寨”。

　　赤龙寨有四位当家，大当家阮成渊人称“病书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公子，但却足智多谋手段狠辣，传言他曾把将自己养大的老帮主头发一根根拔出，舌头切断，眼睛熏瞎，砍掉四肢扔进狼窝，残骸挂在寨门口月余，任风吹雨淋，众人瞻仰。二当家关峰曾是个屠夫，年轻时因为欠债杀人不得已落草为寇，擅使虎，牙，木仓，相传有空手碎石的能耐。三当家季跃本是衡山弟子，因触犯门规被逐下山，武器为七节鞭。四当家蔡芳是个“神偷”，天生的那种，妙手空空的本领据传从未失过手。

　　张溯让楚玄璎帮的忙，便是潜入赤龙寨，取一种充满剧毒的蛊虫。

　　如今楚玄璎他们几个正在秋川渡的山居客栈里打尖歇脚。

　　秋川渡算是南来北往必经的交通要塞，其北通太原，南连蜀川，东去临珧，西走陇西，因而往来行人百类皆有，山居客栈里更是鱼龙混杂，商旅、兵官、江湖人士接踵比肩，可谓各色云集。

　　张溯叫过店小二点了几样精致小菜，外加一斤米酒，饭菜很快便上齐。楚玄璎几乎被张溯那张混账的嘴气得炸毛一路，此刻已没什么力气再和对方来一场唇枪舌战，是以待饭菜上来后便只顾闷头开吃。碧萝也是饿得够呛，两人联手没一会便风卷残云般将饭菜扫荡地一干二净。张溯一直没动筷，只在小杯小杯地酌饮米酒，啧啧叹道：“人言果然不虚，区区薄酒亦胜茶汤之无味，楚兄真不喝点？”

　　楚玄璎头也没抬地冷哼道：“不喝。”

　　张溯摇了摇头没有再劝，招手叫过店小二，问道：“请问客栈的地窖里可还有上好佳酿？”

　　店小二见张溯穿着举止不俗，态度自然分外殷勤：“有有有，地窖里有三十多种珍藏的好酒，客官是随便点一壶，还是随小的过去挑？”

　　张溯肚里的馋虫早就被勾了出来，又有些不放心楚玄璎，犹疑之间只听楚玄璎淡淡开口：“我全身上下的家当都给你了，又跑不了，想去就去。”

　　张溯笑了笑，觉得楚玄璎真是越来越善解人意，嘱咐了碧萝一句：“看好你楚大哥”，便起身随店小二去地窖挑酒了。

　　不知为何，楚玄璎的右眼皮自张溯走后便一直突突跳个不停。她向来右眼皮跳的极准，每次跳完不是大病就是小灾，也不知这次会发生什么变故。

　　还没等她想出个之所以然来，“小灾”自己就春风满面地溜达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坛香气四溢的美酒，隔着大老远楚玄璎便已闻见味道。

　　不得不说，楚玄璎有点被馋到，尤其是张溯还故意把酒喝得那么有滋有味，活脱脱就是在勾引她。碧萝也试探着将小手挪过去偷酒喝，被张溯眼明手快地制止住了。

　　事实上，因酒香而垂涎的不止他们两个，张溯没喝多久便有一个精瘦干练的白面青年闻香寻来不要脸地找张溯讨酒喝。

　　张溯心情好的时候向来格外慷慨，也没多想便客气地邀那白面青年落座同饮，两个人哥俩好地攀肩闲谈起来。

　　不知为何，楚玄璎总觉得那白面青年笑起来甚是猥琐，而且看张溯的眼光有些非比寻常，有点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

　　楚玄璎自觉自己看得出来，张溯定然也能看出来。既然张溯什么表示也没有，那只能说明她看走眼了或者是张溯默许了。于是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认真喝茶，决定对此不闻不问。

　　张溯一见那白面青年的言谈举止，便知对方是他的半个同道中人。虽说这人长得着实不怎么地，但也不能太过冷淡伤了对方的心。岂料他一片好心相待，对方却给他来了个恩将仇报。调戏调戏他也就罢了，居然把心思动到了楚玄璎头上。

　　毕竟是自家地里的白菜，虽然长得也没比白面青年强多少，但毕竟自己都没来得及拱，怎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于是在白面青年第二次开口和楚玄璎搭话时，张溯便状似无意地“失手”将酒坛推到地上，强行让这一场以蹭酒为名的饮宴不欢而散。

　　白面青年感受到张溯一落千丈的态度，便识趣地告辞离开了。三个人尴尬地坐在桌边歇了半晌，便招呼店小二过来结账。

　　结果这一结账才发现糟——张溯的钱袋居然不翼而飞了。

　　楚玄璎顿时捏死他的心都有了。张溯的钱袋里不仅有他自己的钱，还装着她和碧萝的全部家当。如今丢，也是一丢三份。

　　楚玄璎隐忍地劝慰自己不要冲动，心里却控制不住暗骂，也不知道这姓张的叔侄俩什么毛病，连丢钱袋都丢得这般如出一辙。

　　“你快去找找，是不是挑酒的时候掉在哪了？”楚玄璎掐住自己的指腹，努力劝慰自己要冷静。

　　张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唉声长叹，说道：“不用了，钱袋是被刚才那个小白脸偷走的。”

　　张溯简直毁得肠子都青了。对方这恩将仇报的本领实在出人意料，不仅觊觎他的白菜，还盗走了他的家产。枉他刚才竟天真地以为对方是被他的美貌吸引来的......

　　楚玄璎闻言神色复杂地看了张溯一眼，然后便起身准备去追，被张溯劝阻住了：“别追了，都这么久了，肯定早跑远了。”

　　楚玄璎悻悻地坐了回去，不悦道：“那你说怎么办？”
　　张溯摊手，表示没办法。

　　毫无意外，掌柜的和店小二把他们三个当成了吃霸王餐的衣冠骗子。按照山居客栈历来的规矩，不准赊账赖账，只要没钱一律扒光衣服拿来抵债。

　　山居客栈人多事冗，这么些年下来自有一套应对霸王餐食客的手段。柜台前体态微胖的掌柜从容地拨弄着手里的铁算盘，见怪不怪地给店小二使了个眼色，店小二会意，跑去后厨喊了个大高个出来。

　　大高个厨师打扮，一身精壮的肌肉反射出油腻的光泽。他拎着把尚在滴血的菜刀，杀意凛冽地挡在楚玄璎和张溯面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拎起菜刀往桌子上一剁。与此同时店小二颐指气使地跟腔喊了声：“脱！”
　　早已将刚才献殷勤的谄媚相抛到了九霄云外。

　　楚玄璎并不知道山居客栈扒光衣服的规矩，以为留几件衣服抵债就足够，便甚会审时度势地脱了一件外衣扔过去。

　　这件外衣是她从东宫穿出来的，皇城出产，还被她这个公主穿过，楚玄璎自以为用来抵债实在绰绰有余。熟料店小二见楚玄璎没了动作后竟抬起大高个的手重重在桌上一敲，怒喝道：“接着脱！”

　　楚玄璎一下就来了脾气，甩袖将大高个敲在桌上的手打飞：“什么意思！你黑店啊？”

　　张溯见楚玄璎发作，连忙从身后拉住她，将山居客栈扒光衣服抵债的规矩露骨地给楚玄璎解释一遍。楚玄璎听得满脸菜色，讷讷地问张溯：“我能把你自己留下被扒，带碧萝先走吗？”

　　张溯简直痛心疾首：“楚兄竟要对我如此无情么？我实在是太伤心了。”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楚玄璎恍然想起当初以同样恶心人的话对聂诉心耍赖的自己，默默体会了一遭天道好轮回。算了，反正钱袋也是张溯弄丢的，她此行不过是来打杂帮忙的，实在不行一会就趁乱逃之夭夭，总之和她没太大干系，她便也就拉着碧萝平心静气地安稳坐着，对张溯说：“你看着办吧！”

　　张溯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和店小二协商：“在下一时不慎，被一位仁兄盗去钱袋。要不小二哥您通融一下，在下虽没了银两，但值钱的东西还有不少——”

　　张溯边说边掏出一个青花纹饰的小瓷瓶，神秘兮兮道：“金风玉露丸，专治各种迷烟蒙汗药，市场价五百文一枚，这里一共十枚。看在之前挑酒的情分上，在下就吃点亏都留给你抵饭钱了行不？”

　　店小二耷着眼皮看都没看一眼：“金风玉露丸是什么东西？我还还魂丹呢！锅灰搓的吧，都掉渣了！这么俗的骗人手段也好意思用，糊弄你三大爷还行，糊弄你二大爷我没门！”

　　张溯被这位嘴上没门的店小二大爷训得一愣一愣的，楚玄璎在一边听得倒是忍俊不禁。

　　张溯依旧锲而不舍，从包袱里又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据他说是什么临珧花魁海棠公子亲赠的琉璃簪，当代名家“寒山孤舟客”亲绘的扇面，还有什么风华楼楼主天音姑娘亲手做的宫绦。

　　碧萝非常识货的在楚玄璎后面言简意赅道：“一堆破烂”。楚玄璎也是无话可说，她本以为张溯那鼓囊囊的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堆破玩意。莫非他是准备带着这些破烂上赤龙寨偷东西？

　　店小二显然比她们俩更识货，全盘否决、一概不认。张溯的审美受到严重打击，差点没当场据理力争起来——那些可是他每次出门都会随身携带的珍藏啊！

　　张溯缓了好一阵才从伤心中回过气来，慢吞吞地把另一个裹剑的布包拍在桌上，在店小二不屑的眼神中将裹布渐渐拆开，露出下面乌鞘镶金的三尺长剑，不得已忍痛割爱：“黄泉剑，市场价五十两黄金，这个总行了吧？”

　　此言一出整间客栈都静默了。低头算账的掌柜难得将目光从铁算盘上移开，饶有兴味地看了过来。在场众人也都像牵线木偶一样无比整齐地将头转向张溯——拍在桌子上的剑。

　　楚玄璎扶额，一时间想拍死张溯的心都有了。

　　相传上一辈武林名宿“摧山铁掌”周鹤生在其夫人亡故后采撷千山奇石铸“碧落”“黄泉”两剑以祭亡妻。碧落剑、黄泉剑自问世后，曾先后经两任武林盟主之手，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说今年试剑大会的彩头便是失传的碧落剑，而作为和碧落剑同出一手的黄泉剑竟然就是张溯手中的这把破剑吗？

　　作为路上曾不止一次用黄泉剑切烧鸡叉鱼的暴殄天物之人，楚玄璎神情有些恍惚。

　　这两把剑虽不如魏叔子所造的神兵那样珍罕，到底也是有价无市的旷世名剑。就算张溯他们灵剑山庄剑多，也不至于如此败家吧？

　　楚玄璎实在忍无可忍地踢了下张溯的脚，低声道：“出门左转第三家店是个当铺，多换点钱再回来。”

　　张溯这才从受打击的心痛中真正回神，恍然惊觉道：“也对。”他整了整衣襟，挺直腰板，突然变得理直气壮：“小二大爷，在下出去换点银子，一炷香之内回来结账。那两位留下抵押。”接着又有一道声音稳稳地落入楚玄璎的耳中，用的竟是传音入密之术：“楚兄，帮我照看好碧萝。”然后便抄起黄泉剑，脚不沾地地开溜了。

　　楚玄璎揉着碧萝的头，冷笑三声，对着张溯的背影喊道：“张兄一——路——走——好——”
　　俨然一派给死人送行的架势，搞得张溯好悬没绊一个踉跄。

　　原本在柜台前垂首算账的掌柜见张溯欲溜，突然将铁算盘在柜台上拍了拍。大高个好像得到什么命令般提着菜刀横冲直撞奔向张溯，对着张溯的后背使了一招不遗余力的“白虹贯日”。

　　碧萝见状一声怪嚎，吓得楚玄璎也跟着打了个哆嗦。她从捂眼的手指缝间往外看去，发现张溯身形一晃，脚下不知踩了个什么诡异步法，整个人如苍鹰振翅般一飞而去，眨眼便没了踪影。

　　“飞鸿踏雪！”客栈里有识货的人一言道破了张溯所施轻功的名字。

　　楚玄璎抬眸望去，见说话之人头罩幂篱，老妇打扮，声音低沉但却听不出任何老态。背后跟着个和碧萝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站在二楼楼口。不知道是不是小男孩询问的缘故，老妇继续解释起来：“那还是三十年前的试剑大会，老身有幸见停云谷主用过一次这种轻功。当年谷主只打了三招，可脚下步法却像移形换影，迅如电闪，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想不到时隔数十年，老身竟有幸见着了个得到谷主真传的后生！黄泉剑，飞鸿踏雪，年轻人来头不小啊！”

　　碧萝在楚玄璎身后“切”了一声：“我们家大门大派，我小叔叔来头自然不小。”

　　楚玄璎笑着接道：“是是是，我们张大小姐家最最声名显赫啦。”

　　那大高个见张溯逃走便不由分说地将矛头全部对准楚玄璎和碧萝，可怜碧萝还没嚣张多久就又灭火了。楚玄璎安慰地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假装若无其事地呷了口茶，自顾自嘀咕道：“怎么凉了？”然后皱眉运力于手掌重重一握，那茶水便像刚开锅的饭菜般冒出腾腾热气。楚玄璎将茶杯推给碧萝，假惺惺地关怀道：“你小叔叔腿脚慢得很，一来一回免不得费些功夫。来，先喝点热茶暖暖胃。”

　　楚玄璎以手支颐，人畜无害地笑着。看得碧萝差点没感动哭。碧萝受宠若惊地说道：“楚大哥，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我就说你跟我小叔叔不是一种人！”说罢也不管茶水烫不烫，咕咚几口全都灌下去了，看得楚玄璎喉咙都烧得慌。

　　之前的老妇又惊叹道：“呦，此等内功老身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这山居客栈还真是藏龙卧虎！害儿，正好让你多长长见识！”

　　大高个见状立刻老实了，他愣愣地回头请示掌柜。掌柜微一摆手厨子便识相地下去了。然后掌柜就向楚玄璎投来一抹猎奇的审视光芒。

　　年纪轻轻，一脸孱弱，却有瞬间温水的功力，是够他好好审视审视的。楚玄璎大模大样地坐在凳子上，将高深莫测的架子端了个十足。客栈里鸦雀无声，楼上楼下打尖住店的，但凡亲眼见到的人，俱都有意无意地打量起楚玄璎。

　　楚玄璎八风不动地端坐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八，哪里来的那么深厚的内力，不过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武功罢了。能将人的内力短暂性地爆发，造成一种高手的假象。而她当年和白辞学这门武功完全是为了——爆栗子。

　　张溯没多久便回来了，和掌柜的结完饭钱后还剩下一大笔银两，让他们登时又重新变回有钱人。张溯对将黄泉剑当掉一事一点也不心疼，败家奢侈的程度简直令楚玄璎这个曾经的“有钱人”都望尘莫及。

　　天色已晚，摸黑去打探登龙山周遭地形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索性他们也累了，便打算在山居客栈滞留一宿。

　　结果，好巧不巧，客栈里只剩下两间房了。店小二因为白天的事格外不愿意给他们通融，让他们自行解决。张溯干脆地付了账，对两间剩房的事情莫名显得喜闻乐见。

　　楚玄璎看着满脸不怀好意的张溯，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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