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湖我没闯懂

　　重过闾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山居客栈里依旧人声鼎沸，掌柜的低头趴在柜台上全心拨着铁算盘，店小二穿梭在人群中端盘送碗笑脸相迎。楚玄璎迈过门槛的一刹那方才后知后觉地清醒意识到，张溯没有一起回来。

　　几天前还同来同往同吃同住的那个人，为了救他们，已然不能同归。

　　她心尖上一直悬着的地方一空，突然就有些无所适从。他隐瞒着什么、知道了什么、想要做什么，突然全都变得不重要了。至少现在，她只想要他平安回来。

　　碧萝回到客栈后便一直昏睡，楚玄璎照看到入夜，实在心绪难平，便将碧萝甩给奚羽，一个人出去透气。

　　凉风渐缓，素月冷落，有清笛之声遥遥传来，融入星河黯淡的夜色里。

　　楚玄璎抱着一只陶埙坐在房顶，思来想去踌躇半天，终还是吹起了张溯曾教给她唱的那首小调。埙声幽幽回荡在寂寞的长夜里，再没有洒脱超然的情怀，反而带上剔除不去的清苦之味。虽不是断肠之声，却难免令有心人听者落泪。

　　楚玄璎吹着吹着就吹不下去了。此刻就该有一坛烈酒在怀，让她能痛饮个一醉解千愁，好自欺欺人地得过且过。总比如今这样清醒着煎熬强太多。可惜楚玄璟曾严令禁止她喝酒，她便也真的听话到避而不沾。

　　她该怎么办？要去救张溯吗？可是救要怎么救，靠她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找白辞帮忙吗？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她还不想这个样子去见白辞。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一个青涩的声音突然从地面上传来，叫道：“喂！”

　　楚玄璎垂眸，发现一个和碧萝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正仰头向房顶看来。楚玄璎愣怔半天，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叫我？”

　　小男孩甚没礼貌地反问：“不然呢？这里除了你连个鬼的影子都没有。”

　　楚玄璎：“哦。”她不是很想理这出言不逊的小男孩，便转眼去看别的地方。

　　“喂！”小男孩又锲而不舍地叫了一声。楚玄璎颇觉不耐，起身欲走，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吹风，小男孩忙急道：“我阿婆说你很厉害，我要和你比试！”

　　楚玄璎才懒得陪他耗，足尖一点几个提纵间便没了踪影，小男孩在她身后废力追了老半天依旧望尘莫及。

　　楚玄璎又在外边溜达了一阵才回房，出人意料的，那小男孩竟挡在她房间门口，给她来了一招守株待兔，非要执拗地和她过招。

　　过招就过招！正好她现在心里堵得慌，白白送给她一个出气筒不要白不要。于是她别有用心地成全了小男孩。

　　这一架打得可以说是一点情面也没留。楚玄璎手起剑落，一点周旋的意思也没有，半柱香之内将小男孩的武器挑落五次。当小男孩手中剑第六次脱手之后，他终于泄气地跪坐下去。

　　楚玄璎毕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见到小男孩被打击成这样也不好再恶语相向，便折中地冷漠说道：“不早了，快回去找你爹娘吧。”

　　熟料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小男孩就更控制不住自己了。当即把脸一埋肝肠寸断地痛哭起来，搞得好像楚玄璎以大欺小了一样。

　　“男子汉洒泪如金，何必因为输赢哭成这样？”楚玄璎从小没安慰过人，这句话已经算是她说的出口的话里挺温和的一句了。

　　小男孩忍气吞声地看着她，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发泄般地嘶叫道：“你知道什么！我爹死了，我娘也被赤龙寨的人抓走了，我阿婆还不管我娘的死活。我若连你都打不过，怎么上山去救我娘？”

　　楚玄璎没好意思告诉他就算他能打过她，估计也很难把她娘救出来。毕竟姚红袖那个母大虫在那守着，一般人想动手脚，难！

　　“你是觉得能打过我就能上赤龙寨？”

　　小男孩答得底气十足：“我阿婆说你和那个百晓公子能够从赤龙寨全身而退，必然有过人的本事。百晓公子武功稀松，所以多半是借你之力。若我能打得过你，说不定就可以上山救出我娘。”

　　楚玄璎恭维道：“你阿婆的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灵通的方向有些问题，他们能够全身而出并不是因为谁有过人之处，而是因为张溯。

　　不过——

　　楚玄璎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声泪俱下的小男孩，发现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怪就怪她平时没有仔细观察人的习惯，只匆匆扫一眼也留不下太深印象。但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好像就是这两天的功夫......对了！楚玄璎一拍脑门，这小男孩不就是跟在幂篱老妇身边的“害儿”嘛，那他的婆婆岂不就是玉钟夫人！

　　“你刚刚说你要上山去救你娘？”朦胧中，一个大胆的假设渐渐在楚玄璎心中成型。“阿婆”是吴地的叫法，也就是称呼奶奶，那这个叫“害儿”的男孩应该就是玉钟夫人的孙子。而阮成渊说玉钟夫人是风桃的婆婆，那风桃岂不就是——

　　楚玄璎惊道：“你娘是不是叫风桃？”

　　小男孩的眼睛倏然睁大，紧紧拉住楚玄璎的袖子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见过我娘？她、她怎么样了？”

　　楚玄璎暗叹：果然，世间缘分就是如此的歪打正着。而且这娘俩相当有默契，知道对方的消息后都是先问对方好不好。

　　“她很好，你不用担心。她还托我带话给玉钟夫人，小弟弟，方便带个路吗？”

　　小男孩听说她娘安好，自然爽快地答应了。走着走着突然鄙夷地回过头，对楚玄璎说：“不许叫我小弟弟，我叫许害。”

　　“哦，许害弟弟。”

　　小男孩气得直瞪眼，一字一顿又清晰地强调一遍：“许，害。”

　　楚玄璎忙从善如流地改口：“许害，好名字，是那个害？”

　　哪个字都不知道还敢瞎夸人家是好名字......许害不甚乐意地低声道：“祸害的害。”还没等楚玄璎再问便吞吐着解释道：“我阿婆一直觉得是我娘害死了我爹，所以给我改成了这个名字。”

　　楚玄璎自知戳了别人的伤心事，没好意思再继续问下去。可是沉默了一会儿又实在是忍不住，便捡了一个不甚戳人的问题开口：“那你以前叫什么？”

　　“许安。”
　　取自“闲居酿松花，怀安煎春水”之意，他的爹娘不求他有通天彻地之才，只希望他一辈子都能清闲安稳，平平安安。

　　“许安。”楚玄璎低吟着重复一遍，似乎能体会到隐藏在名字之后的深情与期待，她不自觉流露出这一整天来罕见的一个笑容，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好名字。”

　　楚玄璎和许害去找玉钟夫人时，正逢房间里有人议事。以楚玄璎那稍稍算八成灵敏的耳朵勉强听到些只言片语。可惜还未等听够墙角，屋里的人便已经发现。一声“谁？”还没止住话音，便有两根银针破窗而出，一根打向她，一根打向许害。

　　许害毕竟也是玉钟夫人手把手教到大，虽然还没到出师的火候，但躲个暗器还算戳戳有余。楚玄璎本来还想替他挡一挡，后来看根本没那个必要，便也就把多事的手垂了下去。

　　“阿婆，是我。”许害大声喊道。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打开，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低首从房间里相继走出，几乎一触及夜色便转瞬融入消失无踪。

　　“进来。”低沉的声音自房间内传出，正是楚玄璎曾听过两次的玉钟夫人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许害低眉顺目走进门的模样，她竟也跟着紧张起来，好像进去就会被劈头盖脸痛骂一样。

　　她难得老实，进屋后不等许害开口，便先礼貌地朝玉钟夫人行了个晚辈礼，自报家门：“在下楚流云，有要事求见玉钟夫人。深夜打搅，还望前辈见谅。”

　　玉钟夫人辨认了一阵，淡淡道“是你。”算是承认了她对眼前这个瘦削的年轻人有印象。但印象归印象，印象再好也并不代表她乐意陪对方耗时间，便冷声吩咐道：“说吧。”

　　楚玄璎虽然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但好在脸皮还算厚，神色不变地开口，将风桃说的地牢内的兵力布置，大体方位转述一遍，然后又将风桃趁张溯他们没注意偷偷说给她的话转告给玉钟夫人：“她还说，昆山玉不在地牢，应该在阮成渊身边放着。阮成渊似乎得到一本残卷，想按照上面的方法利用滕黄蛊和地牢里一百多位高手的性命炼制丹药，从而救武翊清起死回生。”

　　说到这里楚玄璎顿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些晦暗不明的神色。当时她听风桃讲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原本以为阮成渊只是想要治好自己与生俱来的体虚之症，却不料还抱有如此不切实际的目的。她还记得当时风桃讥讽地苦笑道：“起死回生，怎么可能呢？这世上最痴心妄想的事就是企图逆转一个死人的命数。可总有一些傻瓜想要逆天而行。”

　　是呵，那些听起来似是天方夜谭的事情既然有人说，就总会有人信。哪怕听起来再怎么不可能，哪怕要牺牲掉许多无辜人的一生，也执迷不悟地坚持到底。

　　可是那些因此而平白牺牲的人命，又有谁为他们鸣过不公？又有谁肯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想，问问他们是不是愿意为别人肝脑涂地？

　　不过是强者的一厢情愿，弱者的顾影自怜。

　　玉钟夫人“嗯”了一声，算是告诉楚玄璎“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楚玄璎趁对方没彻底闭门送客前忙接着开口：“玉钟夫人可是要攻打赤龙寨？”

　　玉钟夫人的眼神透过幂篱冰凉地扫过来，吓得楚玄璎一个哆嗦，连忙解释：“在下不是有意偷听夫人说话的。只是我一个朋友也在上面，我也要上去救人，或许我们可以联手。我尽全力帮夫人对付姚红袖，找到您想要的，夫人只需按照你们原来的计划行事即可。”

　　**
　　楚玄璎没有回房，而是到客栈一楼点了一壶茶和一壶酒，将茶水给自己满上，将酒杯在对面摆好，添了满满一盏。

　　想要救出张溯，就得重新下到那个神秘的地牢。找地牢其实不难，只是阮成渊肯定早有防备，之前他们走的那条路必然是行不通了。而正门又守卫森严，强行进入恐怕难于登天。

　　她一边喝茶，一边回想着和玉钟夫人说的话，一时有些失神，连客栈掌柜何时走到她旁边的都没有发现。掌柜丝毫不见外地在楚玄璎对面坐定，在楚玄璎防备的目光里将摆在她对面的酒一饮而尽，难得和气地问她：“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楚玄璎信奉的江湖第一准则就是——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然长得好看的除外。虽然说对面这个一脸富态的人是山居客栈的掌柜，但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找她搭话肯定也没打啥好主意。

　　于是楚玄璎闷头喝茶没说话，只听掌柜又道：“若是你想‘屠龙’，在下或许能帮上公子。”

　　楚玄璎凛然变色，抬头看向这个慈眉善目的掌柜，只见他微微抬起掌心，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老虎。

　　这是——白虎堂的信物！

　　楚玄璎蓦然睁大双眼，便听掌柜的又道：“在下是白虎堂参分堂的。白堂主早就吩咐下来，若是谁碰到楚公子遇难，务必要倾力相助。当时见楚公子温茶时用的那手功夫颇似堂主手笔，但没敢冒认。偷偷观察公子几天才敢确认下来。之前无礼之处，还望楚公子莫怪。”

　　这节骨眼上楚玄璎哪里还有闲心追究之前吃霸王餐时闹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只觉的眼前这掌柜浑身上下写满“救星”二字，忙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我想摸进赤龙寨的地牢，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掌柜笑得高深莫测，用筷子沾上酒水，在桌面上写下四个大字——自投罗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