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湖我没闯懂

　　天历十二年，仲春二月，杏花骤雨。

　　楚玄璎捂紧腰上血流不止的剑伤，踉跄着赶回听澜宫。大雨将她的头发打湿，服帖地顺在耳侧，露出一张分外清瘦苍白的脸。

　　她脚下不稳，蹒跚着跌倒在地，过度失血的麻木与眩晕感如灭顶般将她笼罩。她勉力将黑色衣摆撕裂成条往伤口上缠去，却终究徒劳无功。

　　搀了鲜血的雨水如注般四散而流，将一步内的土地浸染成触目惊心的殷红。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或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也再好不过。可当身体真的在淤泥中渐渐沉沦时，她那颗不甘的心又忍不住重新蓬勃跳动。

　　她想活，她比谁都想活。那种渴望是那样强烈，强烈到自成一股炙热火焰，哪怕油尽灯枯也依旧能将她重新点燃。

　　而且，不是已经成功一半了吗？

　　思及此，她猛然剧烈地咳凑起来，将一口堵在喉咙里的淤血吐出，面上方才恢复些血色。她就势躺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勉力将被雨水大力冲砸下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面朝天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她用手掌狠狠地磨蹭着地面，企图将残余在掌心中将人一剑穿心的恶心感悉数除去，可是睁眼闭眼却都还是那些人在她剑下轰然倒地的画面。

　　没关系，她想。忘不掉也好，那就好好记得这一天，记得人命如何卑如草芥，记得自己如何嗜血残忍，记得她求生的机会是踩着他人的累累尸骨才换来的，所以一定要惜命，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过是东宫九死一生的修罗场，不过是中了一十三剑、剑剑直逼要害，但只要能离开，哪怕伤得更重她也依旧甘之如饴。

　　“你在笑什么？”一个低沉的微带愠怒的声音蓦然在楚玄璎耳边响起，她吓得一个激灵，咧开的嘴角瞬间僵化，一时间竟连动也不敢动了。

　　来人一袭深衣玄袍，束带矜庄，一派贵气不显自露。浓眉细目，双眼如寒刃般狭长而冷厉，盯着楚玄璎的目光中夹杂着三分萧疏冰冷。

　　楚玄璎再顾不上周身剧痛的伤口，强撑着翻身爬起跪倒在地，囫囵用雨水抹了两把脸，蹭去脸上斑驳的污痕，施礼唤道：“皇兄。”

　　楚玄璎的皇兄——大宣当朝太子楚玄璟，亦是她名义上的亲哥哥。

　　楚玄璟半蹲下身，毫不留情地将楚玄璎从地上一把扯起，随手扔给跟随在身后的黑衣下属，声音没有半分波澜：“认赌服输，你赢了。我给你两年时间，两年后乖乖回东宫来找我。药去找诉心拿，伤养好就可以走了。”

　　楚玄璎舔了舔嘴角新溢出的血渍，强忍笑意，对着楚玄璟的背影恭敬地道了声：“多谢皇兄。”

　　还未待楚玄璟走远，她便又克制不住地垂头低低抽笑起来，那声音又压抑又欢愉，一时间竟分不出她究竟是在笑在哭，只有泠泠雨声越敲越重，将一切都渐渐吞噬在这片浓烟雾霭似的白帘当中。

　　**

　　楚玄璎伤得不轻，被送回听澜宫后没多久，东宫的女医聂诉心便奉命来为她看伤。

　　楚玄璎从小没少和聂神医斗智斗勇，算是不斗不相识，一见她来，便立时放下手中的《武林日报》，仰起头嬉皮笑脸地呲牙笑了。

　　聂诉心早就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她们这位十公主殿下今次干下的丰功伟绩，本以为她重伤在床，好歹能消停一阵，却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皮糙肉厚和没心没肺的能耐。

　　但这些她倒也习以为常，最让她意外的还是楚玄璎闯出修罗场这件事。修罗场在东宫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据说大宣自建朝起便在东宫设立暗卫营，用于遴选暗卫为皇室效力。而修罗场便是成为暗卫所必经的的最后一道试炼。

　　人常言修罗场九死一生并非只是单纯说其凶险，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九死一生。十人进，一人出，所以不是你死便是我死。没有人会和你并肩作战，更不会有人手下留情，想要活下去便只有杀光别人这一条路可走。

　　能熬到修罗场的人本就是层层试炼中出类拔萃的几个，无论是武艺、智谋、耐力、细心、狠绝，都得样样俱佳才行。而能从修罗场中闯出的，更得是强中之强。楚玄璎打小什么德行聂诉心简直再清楚不过，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踩死只虫子都要大呼小叫的矜贵公主，是如何在一群虎狼之辈的围攻下全须全尾地活着出来的。

　　说实话，楚玄璎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挨过那些人几次三番的厮杀偷袭，最终拼着一身伤大获全胜。可能是太想赢了吧，所以哪怕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也要一路浴血前行。毕竟楚玄璟曾答应过她，只要她能证明自己足够强，他便允她离开东宫。虽然战况有些惨烈，但她到底还是成功了！

　　楚玄璎满不在乎地趴在床上看《武林日报》，任聂诉心处理她身上那一众大小不一的狰狞伤口，叫都没叫一声，和平时那个非哭即嚎的矫情公主判若两人。

　　聂诉心在那一瞬间隐隐觉的，或许她往常所见，只是楚玄璎刻意伪装出来的一个假象。
　　包括现在。

　　可惜连楚玄璎自己都不清楚哪一个她才是最真实的。伪装得太久，她全然已经忘记自己最初的模样。又或许她本就没有最初的样子，那个怕累怕疼爱哭爱闹的她就是唯一的她。
　　怎么会不怕疼呢？只是总有比疼痛更加重要的事情。

　　楚玄璎一目十行地扫着《武林日报》上的内容，忽然眼睛一亮，立肘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不知看到什么，整个人都兴奋非常，可语调却依旧是哼哼唧唧的：“大道消息！试剑大会就要在临珧城举办了。不凑这个热闹实在枉为英雄！你说是不是连老天爷都想让我像“木头脸”一样拳打少林武当脚踢崆峒峨眉，才这么巧让我赶上五年一度的试剑大会？等到我扬名立万，我就昭告四方，说我叫聂诉心，东宫人士，未嫁，欢迎来提亲哈哈哈。哦对了我的聂大神医，你知不知道我要走了呀？两年呢，你肯定会想我的对不对？”

　　聂诉心神色淡淡，无奈地看着眼前这尊时常抽疯的大佛，如往常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天爷可能并不是想让你像白堂主那样横扫八方，也许只是单纯让你过去热闹一下别人。”

　　楚玄璎满不在乎地“切”了一声。

　　聂诉心口中的白堂主和楚玄璎说的“木头脸”实为一人，说起来此人可是江湖中喜闻乐见的风云人物。他名为白辞，字阅章，是如今风头正盛的白虎堂堂主，亦是五年前试剑大会上一战成名的武林第一人。传说他师从“魔刀”乌重离，习得一身摧山崩地，断水撼海的本领，惊弦刀一出，更是无往不破。只是这人不知什么毛病，常年带着一面花梨木制成的夜叉面具，声音也故意改换成古稀老叟般粗嘎沙哑。一袭白袍覆身，脖子掩在立领之下，手上戴一副软银丝手套。全身上下基本除了一双眼睛外瞧不见半分真容，因而也被江湖中人传得神乎其神。

　　江湖中只知白辞是白虎堂神秘兮兮的堂主，却不知他也是东宫太子楚玄璟从小一起长大的结义兄弟。东宫之人无不对白辞毕恭毕敬，一方面是出于楚玄璟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慑于白辞已堪化境的武功，当然，楚玄璎除外。

　　聂诉心也是很奇怪，楚玄璎到底有多盲目自信才如此大言不惭地把自己和白堂主相提并论，当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她的公主大人现在还是她的大人。

　　楚玄璎见聂诉心不吭声，又开始软磨硬泡起来：“我都要走了，你也不伤心一下的吗？好歹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你连敷衍我一下都不肯啊？我可是会伤心的！”
　　言罢还当真有模有样地抚胸作心痛状，余光瞥见依旧无动于衷的诉心后立时苦大仇深地嗔怨道：“啊我真的是太伤心了——”

　　聂诉心嘴角一抽，再也忍不住地将手中银针重重扎下，疼得楚玄璎当即鬼哭狼嚎起来。

　　“聂诉心！你这毒医！啊啊啊轻点痛痛痛我错了错了错了——”

　　聂诉心丝毫不客气地将楚玄璎的头按回床上，淡淡道：“十公主，不要乱动。”

　　楚玄璎感觉自己的一片真心全都喂了狗，只好心如死灰地瘫在床上，平复下自己喜怒交加的心情，殷切说道：“皇兄让我找你拿药，聂大人，神医姐姐，看在我俩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能多给我几粒吗？”

　　楚玄璎有蛊毒在身，每月必须服食秘制的灵药压制，否则蛊毒一旦发作，不说疼死也要疼掉半条命去。她之所以和聂诉心不停套近乎，无非是想多跟她要些灵药，如此她便能在外面多鬼混一段时间。

　　楚玄璎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过聂诉心，她完全无视掉楚玄璎此刻异常不要脸的装巧卖乖，直接拆台：“属下可不敢和公主有情分。”

　　聂诉心太清楚楚玄璎的德行，一旦拿到多余的药，肯定不会准时回东宫。到时候楚玄璟追究下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好姐姐，万一我路上一个不小心把药给弄丢了怎么办？你好歹多给我点应急吧？三粒就行，不然两粒也成。一粒好不好就一粒？”

　　聂诉心没理她，三下五除二撤下楚玄璎身上的银针后便逃也似的卷药箱走人了。只剩下楚玄璎一个人拖着伤胳膊病腿面朝大门苍凉悲呼：“姓聂的！我要是哪天死了就全是你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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