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下的爱情

　　闵玧其抓到了一条人鱼。

　　白皙的皮肤，修长的身体。脸庞轮廓柔软，眼睛清澈透亮，神情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稚气。

　　他的鱼尾呈现一种天空般的浅蓝色，头发却是浅粉，看起来像一个天使。天使没有翅膀，天使也没有腿脚，只有那长长的鱼尾，光滑而美丽。

　　他被网在闵玧其的渔网中捞上来，耳朵下方还滴着血。闵玧其掐着他的下巴把对方的脸转过来，耳垂下方鱼鳃正有气无力地开合，露出里边血红色的肉。

　　而那道伤口正横亘在鱼鳃中间。血液沿着他的下巴向下滑落，沿着脖颈、锁骨，一路朝小腹滑落下去。

　　人鱼半闭着眼睛任由闵玧其摆弄，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

　　闵玧其也是第一次网到这种新鲜玩意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杀掉？当然不可能。他长着半个人类的身体，一双眼睛直勾勾顶着他，仿佛会说话。

　　卖掉？他这么漂亮，闵玧其不舍得。

　　闵玧其只好把他养在自己的大船上。

　　作为船长闵玧其当然有养只宠物的权力。平常用来泡澡的大木桶被装满海水，成了人鱼的新住处。闵玧其抱着人鱼轻轻放进木桶里，鱼尾已经掉进去了，一双白皙的胳膊还紧紧环着闵玧其的脖子，一双眼睛惊慌失措。

　　是没有见过木桶吗？

　　闵玧其觉得好笑，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人鱼的脑袋，然后用尽量温柔的动作拉开了人鱼的手。

　　人鱼扑通一声沉入水底，水面冒上来一串泡泡。片刻后人鱼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脑袋，和闵玧其对视了一眼，试图把自己多半露在木桶外的鱼尾收回来。

　　可惜木桶太小，人鱼加上鱼尾的长度超过两米，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上半身的多半部分暴露在空气中，这样还有一个浅蓝色的尾鳍露在外边。

　　闵玧其看着可爱，不由得伸手碰了碰鱼鳍。

　　人鱼像触电一般将鱼尾挪了个位置，眼睛怯生生注视着闵玧其，和闵玧其视线相撞的时候还会迅速瞥开。

　　水手们都劝闵玧其要么把人鱼杀了，要么就放生。因为在传说中，人鱼是不详的生物。

　　闵玧其并不放在心上。他命令水手们制作更大的木桶，自己则在一切空闲时间，都跑来和人鱼混在一起。

　　他给人鱼起了个名字，不像是对待宠物，倒像是对待人类。

　　朴智旻。

　　朴智旻温顺而胆小，最开始闵玧其稍微加快的脚步声都会吓到他。闵玧其的恶趣味让他对这样的朴智旻爱不释手，经常吓唬朴智旻会把他炖了吃掉，或者拉去岸上卖钱，亦或是做成标本，送去展览管任人观赏。

　　朴智旻不会说话，却听得懂。每次闵玧其这样吓唬他，他都会露出一种无助、委屈、恐惧的表情，害怕地拼命往水里躲，就好像水不是透明的躲进去闵玧其就不会看到他了一样。

　　逗的过了朴智旻还会哭。不像是传说中眼泪成珍珠，那眼泪和人类的眼泪没有区别，闵玧其还凑上去舔过，咸咸的，大海的味道。

　　可惜他没有看到自己舌头挨到朴智旻的脸颊的时候，他是怎样一种可爱的表情。

　　闵玧其离开朴智旻脸颊的时候他已经吓呆了。眼睛瞪成比目鱼那么大，粉色的小嘴微张，平常喜欢晃来晃去的鱼鳍也僵在了原地。

　　闵玧其没有丝毫犹豫地吻了上去。灵活的舌头从他齿关处长驱直入，寻找到那柔软小舌纠缠。和想象中会带着大海腥气不同，朴智旻的小嘴甜甜的，叫人欲罢不能。

　　闵玧其的手朝朴智旻的腰侧伸了过去。纤细而柔韧的窄腰，均匀的六块腹肌和引人遐想的向下延伸没入鳞片的优美线条，正儿八经的人鱼线。

　　朴智旻呼吸急促起来的时候闵玧其放开了他，他仿佛还沉浸在那个吻中回不过神，长而浓密的淡色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微微颤动，好半天才睁开眼睛。

　　视线一下子就对上了闵玧其的。朴智旻的脸腾地红了，惊慌失措朝后退了退，后背也抵上木桶边缘避无可避。

　　这是害羞了吗？

　　闵玧其忍不住勾起嘴角。人鱼白嫩的手指搭在木桶边上，闵玧其伸手把那和人鱼修长身体并不相符的小握在手里，慢慢贴近了自己的唇。

　　那指尖在闵玧其的薄唇上轻轻剐蹭了一下。然后朴智旻笑了起来，唇角勾起的弧度转瞬即逝，却被闵玧其抓了个正着。

　　这是自从闵玧其见到朴智旻到现在，他第一次笑。

　　船只在海面航行了一个多星期，闵玧其和朴智旻也越来越亲近。从最初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灵动眸子里净是不安和惶恐，到现在能肆无忌惮地对着闵玧其耍赖卖乖。他会趁闵玧其不注意的时候用鱼尾猛拍水面，洒的闵玧其一头一脸的水，就算闵玧其用杀了他做烤鱼来威胁，朴智旻也只是笑嘻嘻的，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恃宠而骄，宠坏了宠坏了。闵玧其一个不注意被朴智旻整个拉进了木桶并且结结实实喝了一口海水之后这样叹息。

　　现在朴智旻的木桶足有半个房间那么大，足够他在里边游几个来回，玩心起来了还能沉到木桶最底下。海水并不算清澈，朴智旻的身体在完全浸入海水中后略微透明，鱼尾更是和海水融为一体。好几次闵玧其都不得不自己跳进木桶里趟几个来回才能找到朴智旻。

　　·

　　人类和人鱼的感情，建立的比想象中快的多。

　　但是愉快的旅途在第十三天的时候出了问题。

　　按照原本的航行计划，这艘货运轮在第十二天的时候就能抵达目的地，但是已经是第十三天，四下望去还是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天相接的地方只有几只海鸥扑扇翅膀，没有一丝人类气息。

　　闵玧其终于顶不住船员的诘问和责难了。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在海上漂一辈子，但是他还有一船的船员，他们的妻儿父母还在遥远那块大陆上等他们回家，等着生存所需的食物和钱财。

　　闵玧其最终决定放了朴智旻。

　　他不是第一次抱他，朴智旻安分待在闵玧其怀里，过长的鱼尾耷拉在地上拖出一条水渍。也许是不太舒服，朴智旻伸着脖子探头去看自己的鱼尾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费力地将尾巴抬起一点。那副小模样看的闵玧其想笑，但是离别近在眼前，他又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时隔两个星期终于再次看到大海，刚一踏上甲板朴智旻就兴奋地抬起了身体，昂首朝大海张望。他的鱼鳍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喉咙里也发出了兴奋的声音，鱼尾活跃地不断在地板上拍打，活脱脱一条刚出水的鱼。

　　闵玧其顿时悲从中来，他的宝贝似乎只想着回到大海，对他不见丝毫留恋。

　　但是当着一甲板水手的面，闵玧其不可能反悔把朴智旻再抱回去，恐怕到时候暴怒的水手们会直接把朴智旻撕成碎片。

　　闵玧其站在了栏杆边缘。朴智旻早就在闵玧其的怀里待不住了，闵玧其的手稍微一松，朴智旻就整个人跃过栏杆，身体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曲线，扑通一声落入海中，溅起了不大不小一朵浪花。

　　闵玧其的心中也跟着泛起了涟漪。

　　连一个告别吻都没有。动物终究是动物，就算有一半身体和人类一模一样，却也没有人类的情感。

　　闵玧其动作坚定地转身，头也不回走向自己的船长室。船员们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朴智旻消失的方向，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所以谁都没有发现，甲板上空无一人的时候，距离船身不远的地方，冒出个粉色的小脑袋。

　　这个夜晚闵玧其睡的不踏实。木桶还占据着他半个房间，里边的水也被清走，没有朴智旻鱼尾拍打水面的声音，整个房间寂静的可怕。

　　闵玧其不习惯这样的寂静。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夜也难以入眠，凌晨三点的时候，闵玧其神使鬼差般翻身坐起来，连鞋也没穿就跑向了甲板。

　　甲板上只有零星几盏灯，黑漆漆的海面像是随时可以把船吞入腹中。但是闵玧其没有感到丝毫恐惧，他站在白天放走朴智旻的位置低头向下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粉色的小脑袋，仿佛察觉到闵玧其的视线，朴智旻抬起了头，两道视线顿时在空中交汇。

　　他跟着船游了半天一夜。

　　朴智旻仿佛也不敢相信自己终于看到了闵玧其，他呆愣愣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然后朝闵玧其伸出了手。

　　即使光线不好，闵玧其也能看出来朴智旻一脸的委屈。闵玧其的心顿时柔软的一塌糊涂，感动、愧疚一瞬间把他给淹没了。闵玧其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奋力朝朴智旻探过去。甲板距离海面有不远的距离，闵玧其摇摇欲坠地挂在栏杆上，终于碰到了朴智旻的指尖。

　　冰凉的指尖和手心，闵玧其打了一个哆嗦。

　　下一秒一股巨力从两人交握的手那头传来，闵玧其从未意识到过人鱼的力气竟然会这么大，一瞬间天旋地转，接着是漫过全身的刺骨冰冷，和即将成为永恒的黑暗。

　　闵玧其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醒过来的时候。

　　终于睁开眼后他看到自己房间里坐了好几个船员，身体的状态很奇怪，脖颈处强烈的疼痛存在感太过明显，他一个翻身坐起来冲向镜子，不顾船员的阻拦将包裹的纱布撕掉，映入眼帘的是半圈极深的牙印，伤口因为他的动作撕裂开来，正向外渗出暗红的血液。

　　他不由得想起朴智旻一咧嘴就能被他看到的两颗锋利虎牙，和舌尖扫过他牙齿时感受到的疼痛。

　　闵玧其的回忆只停留在自己入水的一刹那，之后再回忆起来

　　只剩下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他身上除了咬伤外没有什么伤，而朴智旻也不见了踪迹。

　　所以小人鱼把他拖进水里，只是为了咬他一口......泄愤吗。

　　也许真的是人鱼的诅咒，朴智旻消失后船只很快驶向了正确的目的地。

　　·

　　这之后过了好几年，闵玧其已经不再做船长，而是在陆地搞起了运输。

　　但是他从未忘记过自己曾经那么喜欢过的那条人鱼。

　　不仅如此，他锁骨上的牙印也从未消失过。伤口愈合、结痂、脱落，最后形成的疤痕狰狞地凸起，没有丝毫要变的平缓的意思。

　　但是闵玧其从来没有试图用什么东西来遮掩，不戴围巾，也不穿高领的衣服，就那么把伤疤坦然暴露在空气中。他有过情人，他们也总是问他这个疤痕是谁咬的，闵玧其从未回答过。

　　当然，也没有人会猜对。

　　只有一个例外。

　　这天闵玧其家楼下来了一个怪人，七八十岁的老头，脸上的皱纹树皮一样，一双眼睛却没有丝毫老年人的浑浊。

　　闵玧其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老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终于叫住了他。

　　“小伙子，你听说过人鱼的传说吗？”

　　闵玧其这才知道他以前听说过的有关人鱼的说法几乎都是错的。

　　人鱼和其他低等生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繁衍和食物。这种生物神奇的地方在于，他们不能种族内繁殖，人鱼之间，无论雌雄，都不可能为彼此留下后代。

　　而人鱼繁衍下去的唯一方法是和人类欢好。

　　这才会有人鱼引诱水手迷失在大海中的传说。人鱼不会唱歌，但是会影响人类的思维。他们让掌舵人无法正确辨别方向，将他们带入大海深处，击沉船只并且将水手绑在船板上，与之交尾。

　　雌雄人鱼皆可怀孕。交尾之后人鱼会变得非常虚弱，如果不立刻进食，很可能会直接死去。

　　所以，刚刚和他们交尾过的人类，就变成了最方便的食物。

　　......但是，闵玧其还活着。

　　传说中人鱼没有感情。

　　闵玧其的小人鱼啊......也许早就死在了大海。

　　·

　　闵玧其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老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他的人鱼，天蓝色的鱼尾粉色的发，樱花般的唇瓣柔和的脸颊。

　　他以为自己早就淡忘了那段记忆，但是他的朴智旻原来从未从他的心里离开过。

　　“那个伤疤一直没有淡。”楼下，老人看着闵玧其离开的方向眨了眨眼睛，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这句话。

　　“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我。”活泼而口音奇怪的声音突兀地从老人身后的拐角那头冒出来。入眼先是醒目的一片浅粉色头发，接着是个子小巧的青年，磨磨蹭蹭一步一步走到老人身边，站立的姿势也不太自然，总想着往身后的墙上靠，只不过每次被老人一瞪，都会乖乖自己站好。

　　他手边拎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看那精致的脸蛋与身旁的粉发青年有几分相似，头发却是墨般的黑色。

　　小男孩光着两只小脚丫，也不嫌地面硌脚，他拉了拉粉头发的衣角，仰脸奶声奶气地问。

　　“刚才那个就是爸爸吗？那妈妈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话没说完被粉头发一把捂住了嘴。

　　“都说了多少次了，陆地上管我叫爸爸。”粉头发故作凶狠地捏了捏小孩子的脸蛋，末了目光幽幽飘向闵玧其走进去的那栋楼。

　　“这个......看心情吧。”

　　那老人倒是有一点没有告诉闵玧其。人鱼爱上人类，虽然稀少，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如果人鱼在交尾后没有将其当做食物，只要挺过了胚胎生长时期吸收母体营养造成的虚弱和分娩，就能分化出双腿，来到陆地。

　　传说中人鱼没有感情，但是闵玧其的朴智旻，却真的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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