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三生缘

　　青云斋中点了一盏灯，明灭不定，将青年的容颜映得半明半暗。沉香弥漫在空气中，她怔怔的，出神地望着他的脸庞，忽然感到一阵怅然涌上心头，仿佛汹涌的海潮，顷刻间便吞没了她。

　　那一眼的记忆太过深刻，仿佛过了万年，以至于她此时仍记得，他唇角的一抹浅笑。不知为何，他让她感到似曾相识，却又仿佛很陌生，她明明不认识他，就像不记得脑海中那片印象模糊的婆罗花海。

　　青年始终沉沉睡着，也不知何时会醒来。慕二哥将他留了下来，因为几百年来看透世事，懂得人心复杂，有人的地方便有妖，这个世上妖魔鬼怪虽多，却也有善妖与恶妖之分，慕二哥只除那些害人的妖，而没有害人之心的妖与凡人无异，可以自然地在凡间与人类共存。

　　慕二哥曾经出手相救过一只差点被穷奇吃掉的冉遗鱼，冉遗鱼得救后感激涕零地要献出自己的尾巴，说是用它的尾巴煲汤吃了就此生不会梦魇，然而慕二哥委婉谢绝了。

　　容烟其实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将要到哪里去，她只知道他对于她是特别的，她想要让他醒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欲望，他的面庞容貌，他的一呼一吸，都仿佛牵动着她的心。

　　他对她究竟有何意义，她也不晓得，或许能从他身上得知自己的身世，或许能找到那片漫天的婆罗花海幻境。

　　她给他渡过灵力，又多次向慕二哥寻求让他醒来的法子，慕二哥拗不过她，最后带她上灵犀山，便是为了寻找灵犀木，用灵犀木凝魂聚魄，但愿他能醒来。然而她还未回来，他却醒了，一声不吭地走了。

　　容烟心中怅然，在原地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回过神来，冷着眉眼，咔擦一声折断了手中的灵犀木，甩袖走了出去。

　　可刚没走几步，却忽然听得后厨那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好似锅碗瓢盆尽数撞倒的声音，还有人闷哼一声，疼得低低□□的声音。

　　·

　　后厨中，凌乱了一地的锅碗瓢盆。

　　朦胧熹微的日光透过窗纸落进来，那壶被慕二哥珍藏了许多年的杏花酿被撕开了封条，酒已经饮尽了，酒壶歪倒在一边。青年打了个哈欠，好半天才从地上悠悠撑起身，揉着额角道：“好酒，几百年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了……”

　　青年身姿颀长，眉目极其俊美，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唇角凉薄的笑意带着几分疏狂不羁的懒散。他正低眸拂衣袖，眉心赤色的婆罗花印记若隐若现，长长的眼睫掩住了一丝魅惑。

　　“你……”

　　青年闻声抬眸，却与她的视线交错相撞，不由得一怔。

　　隔了片刻，他忽而勾唇笑了。

　　她却仍迷惘在那里，没有言语，那一笑仿佛漫过时光，向她涌来，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一笑，记忆太深刻，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却又消失了。

　　她想要问他，可开口的却不是想说的话：“你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青年笑了一笑，步履不稳地走到她面前。她呆怔一瞬，还未反应过来，他忽然扶额，像是有些昏醉，晃了晃身体，醉眼朦胧地倒进她怀中。

　　她吃了一惊，踉跄后退一步，被他压得跌倒在了地上。

　　杏花酿浓醇的酒香铺天盖地袭来，几乎将她淹没。画帛一样的轻纱拂过，青年的琵琶袖遮在她的脸庞上，眼前是袖口暗红哑黑的绣纹，一丝日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她看见他的丹唇微启，像是迷糊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有酒香的吐息弥漫。

　　周遭寂静一片，身下青石透来凉意，她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失去了反应。而青年慢慢移开了袖子，撑着手臂，眯起狭长的眼眸打量她。

　　视线有些模糊，却依然可以看清眼前人的脸庞。

　　她生得一副玲珑精致的五官，肌肤白皙得如透明，柔和干净的眉眼像是曾经在哪里看过似的，熟悉又陌生，恍惚有一瞬的感觉涌来，有两个翩然白影在舞剑，刀光剑影中，琤然作响，突然她脚下被绊了一跤，往后跌倒，他手疾眼快托住她的腰，顺势也跟着倒了下去。

　　在一片漫天的婆罗花海中，风中有微甜的香气，她清秀绝美的脸庞近在咫尺，眉眼仙灵，可那神情却是怔然的，瞳孔中放大的是他俊美的脸庞，和丹唇勾起的一抹慵懒浅笑。

　　一丝丝的抽痛刺入心底最深处，青年渐渐清醒过来，指尖不知不觉抚上她的脸庞，细细描摹那眉眼，在那片朦胧的日光中，他看见她的眼神从惊惧、怔然、到迷惘，仿佛也看见了一样的景象。

　　皓腕间的赢鱼突然灵光大盛，发出细微的“啾啾”叫声，躁动不安地摆尾游动着。她猛然惊醒过来，慌忙推开青年，低喝道：“你发什么疯？”

　　用力过猛，听得青年闷哼一声，仰面躺在地上，醉眼朦胧地抬起袖子遮住脸庞，唇齿含糊道：“今日天气好，好酒配美人唉……”话毕，便顺势一动不动了。

　　寂静无声的后厨，唯能听见他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还有她自己无法平静如擂鼓的心跳声。

　　跟着慕二哥行走世间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她本是一只灵魅，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只记得自己似乎诞生于一片山清水秀的幻境之中，漫山的婆罗花海连绵至无穷无尽的地方，风拂过，婆罗花海微微摇曳，清甜而温柔。

　　她的仙灵气极浓，皓腕间的赢鱼就是她的灵力来源，但凡妖魔鬼怪都会有些惧怕，除非是像犀木鬼那样吃凡人血肉上瘾、连过路人也不放过的妖怪才会不顾一切来袭击她。

　　可像他这样，对她的灵力毫无反应的，还是第一个。

　　也或许，是因为他喝醉了。

　　雕花木窗外的日光渐渐明亮起来，容烟在石砖上坐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抚了抚裙角的褶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然而没走几步，她顿住了脚步。像是内心挣扎了许久，她还是回过身来，走到青年身边，用脚尖踢了踢他，抿唇道：“石砖寒气重，起来。”

　　青年没有反应，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又用脚尖去顶他，他低低“嗯”了一声，翻过身继续睡去了。

　　实在没办法，她咬着牙俯下身，将青年拉起来。

　　青年的身体很沉，她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站稳了，微微喘了一口气，想要凝起灵力，然而毫无作用，他依然沉得似千斤重，闭着眼的睫毛微微一颤，竟然又往下滑了半分。

　　她的双手只好从他的腋下穿过，抱着他，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回了后屋。

　　耗了半晌，终于将青年挪回了榻上，她坐在榻边叹气，抬手抚了抚腕间的赢鱼，转过脸来望着他。

　　青年生得如此俊美，连闭着眼都觉得慵懒魅惑，也不知是人是妖，从他的身上似乎感受不到任何妖气，却又与凡人不同，周身隐隐有些气势涌动。

　　她望着他眉心赤色的婆罗花印记，忍不住想要再去触碰一下，然而屋外传来一些响动，听见了脚步声，她知道是慕二哥回来了，便收回了手，刚要准备起身，却不想忽然一个力道握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拽了回去。

　　她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已撞上他的胸膛，被他按在怀中。

　　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青年睁开眼，凝目沉静地望着她，眸中清明，一点儿也不似醉了的模样。目光停留在她的脸庞上片刻，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容烟。”她故作冷淡，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用手想要推开他，“你放开我。”

　　青年“唔”了一声，并不松手，出神地凝视着她，眸中倒映出她的影子，像是闪过一抹情绪，却又似薄雾般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本尊姓白，单名一个眉，表字玄修……对了，‘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是本尊的名字。”微微一顿，伸出手细细抚上她的眉眼，似在沉思：“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白皙的脸庞上倏然腾起一片红，却是愠怒的红。

　　“你再不放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她咬唇低斥道，谁知青年的目光深幽一瞬，挑了挑眉，声音低沉：“我偏不放手，你能奈我何？”

　　屋外，慕二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还听见清冽的声音问道：“阿烟，他醒来了吗？”

　　她大惊，心中愈发慌乱，挣扎着起来，可青年的双手忽然一收紧，顿时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带着杏花酿幽香的吐息，在一片寂静之中低声呢喃道：“今日本尊心情好，叫一声尊上，本尊就放过你……”

　　她忽然扬起手，倏忽的风声而过，纤长的指尖眼看就要落在他的脸庞上，青年却迅速将头一偏，躲开了，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她趁机挣脱出来，却不慎撞到了榻上的顶板，“砰”的一声，疼得她眼泪快要渗出来了。可还是很快站稳，故作镇静地望向门口。

　　慕二哥站在门口，一手搭在门框上，环顾四周一圈，疑惑道：“方才什么声音？”

　　“有吗？”她微微偏头，若无其事地捋了捋微乱的鬓发，“没听见什么声音。”

　　慕二哥并不在意，移开视线，望向她身后：“醒了？”

　　容烟点了点头，目光却不敢往身后看，只是虚虚落在对面的雕花木窗上，叹气道：“醒是醒了，但好像脑子不太好使。”微微一顿，又问道：“他叫白眉，但是妖还是人，我怎么感觉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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