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三生缘

　　身体不断下沉，坠落，直至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桃叶……桃叶……”

　　仿佛有人在耳畔轻声呼唤，五十年前的记忆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恍惚看到了那一年栽满了繁缛桃树的渡口上，风吹过，柔软的桃花四散飘零，落满了河面。

　　她站在渡口上，翘首盼着，等了又等，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近了。青年一身木兰法衣，戴着斗笠，迈步不疾不徐，缓缓向她走来。

　　暮春的日光落在他的眉眼间，年轻俊朗，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深邃得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他看她的时候，总是淡淡地微笑，像是没有太多情绪，又像是眸中只有她的影子。

　　“这是红绡，”他微笑着解开包袱，将一条柔软的红绸递到她手中，“你不是很喜欢吗？我给你买回来了。”

　　红绡是最上等的蚕丝所织成，轻薄柔软，却非常稀少，听说唯有南海的小渔村才产绡，平凡人根本买不到，更别提像她这样卑贱的舞姬，连看一眼都是奢望。这一回，他恰好离开金陵去南海修行半个月，没想到便给她带回来了。

　　她捧着红绡，像是捧着此生最珍贵的礼物，抬起眸来，笑容中洋溢着最娇柔的甜蜜：“慕容哥哥，你真好。”

　　慕容黎深深望着她，目光温柔，像是在微笑，可她细细看去，他眼眸的深处，永远有一抹淡淡的悲凉。那是佛门弟子的慈悲，还是他对她的情……她看不透，也看不懂。

　　他是修佛之人，本该心性安宁，不被红尘所困扰，可她却为了和姐妹的赌约，勾引了他。当初相传金陵城来了一个年轻的法师，长得很俊，除了平日里给人做法事，便经常独自一人坐在秦淮河畔，眉间有淡淡的愁绪，画舫上的姐妹们注意到了他，都纷纷笑他是个“风流法师”，还下赌注，谁能先勾走他的心，谁便能得到雀金裘。

　　那是整座青楼的姑娘们为了今年最盛大的花神宴，一齐花了整整百日的时间绣成的，以孔雀、翠鸟的羽毛捻线，织出灿若云霞的锦缎罗纱，乌云豹为里的狐裘。她格外喜欢那件雀金裘，便一口应下了赌约。

　　每逢他来秦淮河畔，她便给他跳“春熙兰陵舞”，其中的反弹琵琶是她最擅长的，一夜舞下来，多少宾客曾争着给她抛金银珠锭，可月色下，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但笑不语。

　　后来……后来是怎样陷进去的，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天夜里，她在画舫上陪客人，可那位客人喝得酩酊大醉，搂着她不放，在画舫将要靠岸时，竟胡言乱语地要她留下来过夜。

　　她向来卖艺不卖身，情急之下，扇了那人一耳光，拼命挣脱便往岸上跑，可谁知脚下被船舷一绊，“扑通”一声，不慎掉进了河水里。

　　时值春夜，秦淮河上弥漫着淡淡的薄雾，看不分明，河水亦是寒意刺骨。她越是慌乱，手脚便越是不听使唤，想要呼救，却一连灌了好几口冰冷的河水，呛得她无法呼吸，身体慢慢往河底沉下去。

　　意识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将要消散了那一瞬，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他一身中衣，木兰的衣角似烟，如鱼得水般向她迅速游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扣住她的后脑勺，唇贴上她的唇，徐徐给她渡了一口气。

　　她蓦地睁大眼睛，近乎呆滞地望着他，淡淡月光从河面上透来，映亮了他的脸庞轮廓。他微微一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屏住呼吸，随后便带着她往岸上游去。

　　出了水，清冷的空气倏然涌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断咳嗽着，抚着胸口，不敢抬眼看他，心跳如擂鼓。

　　凉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一件温暖的外袍兜头而下，将她拢在其中。

　　那是他方才留在岸边的干衣裳。

　　“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那夜，她裹着他的外袍入睡，心想，便是再好的雀金裘，似乎也比不上这件古旧的法衣温暖了。
　　七夕乞巧的那天傍晚，姐妹们纷纷去秦淮河上放花灯，宾客如云，她一个人溜了出来，到栖霞山上去找他。

　　他住在栖霞山上一个小小的古寺里，那时正在打坐修炼，她便不打扰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到他睁开眼时，已是满天星斗了。

　　“哎，”她好奇地问他，“法师能娶妻吗？”

　　“佛门弟子修的是心，”他微微一笑，“世间红尘等身外之物，并不妨碍信佛。”

　　她愣愣听不懂，抬起手肘顶了他一下，“你就直说嘛，到底能不能娶妻？”

　　“娶妻自然是可以的，”他笑了笑，“只是一辈子那么长，要与一个人相濡以沫，相守到老，实在是太难了。”

　　她垂下头，过了很久，才低低问道：“那……若是有一天，你想娶妻了，你会娶怎样的姑娘？”

　　他没有言语，望着夜空，半晌，才道：“我要离开金陵了。”

　　她愣了愣，听见他又缓缓道：“我要继续去完成我的道业，不能再在金陵逗留下去了。”

　　“你要去多久？”四周寂静许久，她才听见自己伤感的声音。

　　“不清楚，”他摇了摇头，“可能十年，可能二十年。”

　　她呆了片刻，“那么久？”顿了顿，急切地扯住他的袖子，“那……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望着她，眸中深幽映出她的影子，但很快，便被浅淡的笑意所掩盖：“会回来的。”言罢，缓缓站起身。

　　她跟在他身后，一同往山下走去。

　　山间树叶轻拂，沙沙作响，月光透过树梢，细碎而温柔地落下来。两人一前一后，都没有言语。
　　突然，她脚下一绊，重心不稳往前扑去，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稳稳被搂住了腰。

　　“小心。”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怔怔抬起眸，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视线，有些呆住了。隔了半晌，她的脸颊微微热起来，仓皇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可这一低头，便看见她与他的影子，交织在青石板的山路上。

　　青年凝视她许久，眸中暗了暗，一声轻叹不着痕迹地从唇角溢出，他轻缓地撩开她鬓边的一缕散发，牵起她的手沿着石阶往下走。

　　因为贪恋这一刻掌心的温暖，所以她希望这山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下了山，沿着秦淮河一路向东，河面上星星点点，是花灯的光芒。再继续走下去，人烟渐渐稀少了，桃叶渡的石牌坊也出现的夜色中。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渡口上一个人也没有。

　　“慕容哥哥，”她踌躇着上前，想要碰他，却又不敢，终究还是垂下眸，语气中像是带了些许惆怅，“你若是修成了道，就能永远这般模样了，可几十年后，我都要老了……”微微一顿，她的声音愈发轻，仿佛梦一般，风一吹便散了：“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我不想再一个人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刹那，渡口上是长久的寂静。

　　青年没有言语，俊朗的眉眼那样孤寂，那样悲凉，他不说话，她也默然。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想要开口，可她却突然上前从身后紧紧拥住他，闭上眼，轻声道：

　　“我这一辈子，活得很卑贱，所以我没有什么愿望，可那都是在遇见你之前，遇见你以后，我想要好好地活，想要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哪怕我将来死了，也想要死在你身边，让你为我超度……”

　　话音未落，他却长叹一声，转过身，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说什么傻话。”

　　风凉了，古渡口上的桃花纷纷而落，月光将青石板染上凉薄的色泽，他的怀抱是世间唯一的温暖，明明知晓一切都足够了，可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踮起脚，吻上他的嘴角。

　　“我喜欢你，慕容哥哥。”

　　他似乎怔了怔，良久，才双手合十，叹息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罪什么过！”她不太高兴，蹙起秀眉：“若是喜欢一个人也是罪过，那爱一个人，岂不是……”忽然停住，像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她垂下眸，微微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静静地望着她，半晌，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

　　“若是有一天，”她牵住他的手，轻轻问道：“让你在我和佛祖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微微一顿，未等他回答，她却笑了，眉眼弯弯：

　　“反正我不信佛，我只信你。”

　　后来，他带她离开了金陵，去了襄阳。

　　那时正逢清明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水不停。他们停留的那处古寺紧邻襄阳湖，推开窗，便能看见细雨迷蒙中的垂柳依依，偶或一日，天晴了，他会带她在襄阳湖上泛舟，他撑船，她看两岸的风景。

　　荡舟到了对岸，两人便在垂柳下席地而坐。见她鬓边的桃花斜了，他探过身来，替她扶正，襄阳湖上的风轻轻地吹，日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她专注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的睫毛擦过她的掌心，一路悸动到了心底。

　　不知不觉的，她便躺在了他怀中，闭上眼，感觉到日光透过垂柳撒下碎金的光轻轻晃着，他的指尖轻缓地穿过她的长发，见她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便低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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