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三生缘

　　日渐西沉，天边烟霞缭乱。

　　白眉静静地躺在榻上，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嫣红的帷幔绸布，长长地悬挂下来，遮挡了视线。他侧过头去，窗外稀薄的日光透过窗纸落进来，隐约辨出这是女子的闺房，一只四角香炉燃着凝冰麝香，那淡淡的香雾缭绕而上，熏得整个屋子都是庸俗的香气。

　　他收回视线，望着屋顶出神。

　　这一梦似乎很久远，醒来时也不断地在脑海中重现着。

　　交织着的刀光剑影，一道凌厉的劲风划破空气向他袭来，眼看就要将他劈成两半，她却突然飞身而来，挡在他身前，那柄剑深深地刺进她的肩头，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白衣。

　　他的脸色煞白，僵硬地抱着她渐渐无力的身体，连指尖都在微颤，久久地抱着她，慢慢抬起眸时，看到了那片烟霞中伫立着一个仙袂飘飘的青年，眉目冰凉，紧握着长剑的手却青筋尽暴，满眼的惊怒与不可置信。

　　“你伤了她。”他的声音低沉却沙哑。

　　“伤了她的人是你。”

　　梦中，那个青年的面庞很年轻，眼神冷得可怕，比深秋的寒露还要冰凉。

　　白眉长长叹了一口气，正要撑起身子坐起来，看看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却忽然听得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他微微抬起的手一顿，迅速再次闭上了眼。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停在了他的榻边。

　　是她。

　　然而，隔了半晌，身边都没有半点声响。

　　屋里寂静得怪异，香炉中的凝冰麝香缓缓燃烧着，身旁终于传来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一具温软的身体挨了上来，紧接着，扑面而来的浓厚脂粉味熏得他呼吸一窒。

　　白眉不动声色地微微蹙起眉。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探过来，搭在他的身上，似有意似无意地撩拨了一下，才试探着慢慢往下移去，一边移，一边嘟囔道：“奇怪……怎么没有内丹？”再往下探去，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地“哎呀”了一声，“原来在这里……”话音未落，感觉手腕突然被人攥住，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女子大吃一惊，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回过神时，她已经被青年压在身下，双手反剪在头顶。

　　青年俊美的眉目映入眼帘，正微微垂眼望着她，墨发垂落下来，痒痒地拂过她的脸颊。

　　他眯了眯眼，望着眼前陌生的面孔，“你是谁？”

　　“你……你怎么醒了？”女子受到了惊吓般，瞪大眼睛望着他。她生得一张圆圆的脸蛋，涂满了厚厚的香粉，浑身上下都是一股俗气的脂粉味，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她原身是狐狸精的臊气。

　　“有意思，”白眉挑眉一笑，慢慢俯下身去，“区区一只修为低下的妖也敢偷我内丹？”顿了顿，加重了手中力道，捏得她的骨头咯吱咯吱响，“我问你，这是哪里？”

　　“这里是欲仙楼……”女子慌乱地挣扎着，哀求道：“你先放开我……”

　　“欲仙楼？”他蹙眉想了想，“我为何会在欲仙楼？”

　　“是因为……”女子着急地要解释，可就在此时，外头走廊上响起姽婳清澈的声音：“阿烟姐姐，你可回来啦！”微微一顿，又道：“你不知道呀，你刚走不久，那些官兵就来秦淮河上搜查了，每一艘画舫都不放过，我怕大哥哥被发现，问起来也不好解释，就找了人把他暂时挪到这里来歇息，我娘说会好好照顾他的……”

　　雕花木门被“吱呀”推开，一袭白影翩然走进来。容烟摘下斗笠轻纱，将白岩果放在桌案上，可抬眼往榻上望去，却蓦地顿住了。

　　她的眸中流转过诧异、怔然……最后慢慢回过神来，似是有些不解，又似薄怒地瞪着他。

　　他的目光掠过身下的女子，很久才意识到什么，不由得松开了手，那女子慌忙推开他，拎着裙子仓皇逃走了，还差点撞倒了门口的姽婳。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他沉默半晌，终究决定打破这一片寂静，于是开口道：“阿烟，你……”话未出口，眼前一抹白影掠过，她已转身匆匆离去。

　　“大哥哥，”姽婳眨了眨眼，幽幽地道：“这就是你不对了，阿烟姐姐往返这么远给你摘回救命的神果，你怎么能这样呢？”

　　他的唇角扯了扯，眸中思绪复杂难辨，隔了半晌，长叹一声，起身就往外走，姽婳却晃身拦在他面前，张开了双手，笑得有些奇怪：“大哥哥，你听我说，我这两天常听人说，南方的凤徽星大盛，怕是有个法力高强的人要来金陵城了，你是个妖怪，千万要处处小心呀。”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妖怪？”他顿住脚步，皱眉看她。

　　可她并不回答，嘻嘻一笑，转身跑了。

　　·

　　欲仙楼的楼台很高，仰头可以望见漫天烟霞，仿佛触手可及。空空的楼台上，只有一袭白衣立在那儿，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寂寥。

　　他缓缓走了过去，停在她身后，低声道：“那是只狐狸精。”

　　“我不知道？”隔了半晌，才听到她的声音，怅然地飘来：“这样都看不出来，你以为我是谁？”

　　“那你生什么气？”他笑了笑，伸出手去握她的手，“我和你一样，在‘为民除害’呢。”

　　她挣开他的手，别过脸去，只是淡淡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久。”他收回手，缓缓将手垂下，抬眸望着天色，“听姽婳说，你往返十几里去给我摘救命的神果了？”微微一顿，笑道：“我还在想，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原来是去救我了。”

　　“你别自作多情。”她脱口而出，很快又住了口。隔了半晌，才低声道：“纱罗梦魇为什么没有困住你？姽婳说你中了纱罗之毒，是醒不过来的。”

　　他沉默片刻，微微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言语。梦中的景象又一次重现在眼前，在一片刀光剑影中，他看清了那个‘她’的脸庞……就是容烟。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声音，寂静得有些异样。她心生奇怪，正要回过身去，却不想突然被人拥进怀中，呼吸蓦地停顿了一瞬，悸动铺天盖地涌来，几乎要淹没一切。

　　“阿烟，”他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梦见你了。”

　　她怔住了，“什么？”

　　他叹息一声，“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梦见你为了保护我，替我挡了剑，伤势很重，我还梦见一个人……”顿了顿，才低声道：“有些熟悉，却不认得，不知道那个人如今在哪里。”

　　她没有言语，恍恍惚惚的，也不禁想起了前几晚在纱罗幻境中看到的景象。幻境中的自己垂死奄奄，唇边带血求菩提山主收下一个东西……是了，那个锁妖盒！

　　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敲，陡然惊醒过来。她记起盗墓人来到青云斋时，摸出一个盒子，说是妖物，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长盒子上的纹路，竟然与幻境中的锁妖盒一模一样。

　　幻境中的自己还说了什么？她说，她已经将魔尊封印其中，请山主代为保存。

　　莫非，白眉……

　　她心惊，骤然间又想起慕二哥曾经与她说过的话，瘴气涌动，赤月诡谲，是魔尊再世的前兆。
　　“阿烟？”他低低的声音将她唤回来，“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身，微颤地抬手，捧住他的脸庞，望着他眉心那赤色的婆罗花的印记，神情中竟有些惶惶不安，低声道：“你还梦见什么了？”

　　青年逆光而立，俊美的眉目无比温柔，语气却有淡淡的调侃之意：“你还想让我梦见什么？梦见你为我而死吗？”顿了顿，收紧了手臂，将她禁锢在怀中，“我不会做这样的梦，更不会让你为我而死。”

　　“你别胡说八道，”她微微蹙眉，“我什么时候为你挡剑、为你而死？”

　　“我们从前一定见过。”他闭上眼，前额抵住她的额，闻见清浅的婆罗花香，“你等我想起来……”

　　“不要！”她再次脱口而出，“不要想起来！”话音未落，才意识到什么，仓皇地垂下眸，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有些倦怠：“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无论曾经发生什么，都忘掉，好不好？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他睁开眼，没有言语，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她受不了他的目光，挣扎着推开他，想要退后一步，却忽然被扣住手腕，拽进一个温暖怀中，耳畔紧贴着他的胸膛，传来强有力的心跳。他紧紧搂着她的肩，仿佛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阿烟……我们曾经爱过彼此，对吗？”

　　风吹乱了天边的晚霞，也拂乱了她的心。眼眶被酸涩的热意淹没，她努力忍住不让泪水决堤涌出，闭上眼，良久，才喃喃似的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别怕，”他温柔地撩开她鬓边的散发，低下头，在她的眉心落下一个吻，长久以后，才缓缓道：“总会记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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