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等

　　【一】
　　2014年6月29日晴于大学图书馆
　　上高中之前，我最厌弃的一句话是那段时间被广大网友用作□□签名的：“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天外云卷云舒。”
　　直到入学第一天报名时，遇见了关云舒。
　　诚实的说，他的长相不属于近些年最招人喜欢的白面小生类型，当然身材更不是高壮的肌肉型男——毕竟一个能考进本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里重点理科班的学生，哪有时间去练什么肌肉呢？
　　他戴着窄边金属框眼镜，一笑有个浅浅梨涡，很清隽的样子。无端地很吸引我。直到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呐呐开口说“嗨”，才发现对方略过我走了过去，在跟一个初中同学打招呼。

　　军训那会儿，我们学校十分阔气地把我们带到了城市附近山中的一个新兵训练基地，要训半个月。我们班摊到了一个长相等于凌潇肃和郑恺还青涩那会儿的平均数，心却比王刚老师演的和珅还黑的笑面虎教官，结果就是别人休息的时候我们训，别人训的时候我们得加倍训。
　　有次笑面虎训趴了数位女生，为此被基地的二毛三领导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天笑面虎撂挑子不干了，把我们带到一处僻静地方，往地上一坐，让我们从队伍中间分两拨，开始才艺对抗。
　　这一分拨，刚好从我和关云舒所在的两列之间分开。于是原先总是不得不用后脑勺看他的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转过身来看他了。
　　那天班里的男女歌神跟进了KTV似的唱到倒嗓，而我却只是漫不经心地鼓掌叫好，全程专注地凝望着关云舒。
　　好在他没有发现。于是我得以认真地在心里为他梨涡展现的次数计数，认真地在脑海里用画笔重复勾勒他的样子。

　　晚上回到寝室，同屋男生早已呼噜山响，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一闭上眼，就看到关云舒在我面前笑。

　　军训汇报表演，女生匕首操，男生打的军体拳。现在想来其实挺傻的，不过那会儿包括自己也都还是热血的中二少年，所以当着家长和教师们表演的时候，个个都把这“花架子”尽心尽力地卖弄展示。
　　汇报结束，穿着一身□□绿的学生们一个个好似乳燕还巢，一窝蜂流进了黑压压的家长群中。我却在原地看了半晌，心里不知是失望还是麻木：果然他们没来。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关云舒正站在一对衣着光鲜、很有修养的男女面前，又露出了那个浅浅的梨涡。

　　高一上学期，我家出了点变故，老家的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外公住院那会儿，我本想请假回家尽孝，却被父母拒绝了。他们说我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业。我始终记得他们俩说出这话时的冷漠疏离，就跟幼时他们两三年回一趟老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外公外婆问我学业的表情一模一样。而后外公离世，外婆也积郁成疾，随之而去了。
　　我着实不清楚“学业”二字在他们眼里何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当时更是愤愤，于是当他们回家奔丧的时候，我逃了学，坐着公交车，在这个还未有我立足之地的城市漫无目的地游荡。

　　重点一班的课程进度就像是火箭升天，绝没有中途等人的说法。我一晃神，就已经要期末考试了。临考前的几天是自主复习，我拿着书，却根本看不懂：那些公式定理化学式就像是开启迷宫关卡的一大串钥匙，别人都知道对应的是哪扇门，哪把锁，我却站在起点上，不知道往哪儿走。
　　入学时成绩排在班里前列的我的自尊心哪里允许我向周围人询问，而那时的班主任也好像针对我似的，在那段因外公外婆离世而失眠的我白天上课瞌睡的时候，总是让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当然答不出来，然后他讥讽地挑了挑眉毛：“晚上做贼去了？”
　　班上学生哄然大笑。我难堪地瞥了瞥关云舒，又发现了他脸上的浅浅梨涡，霎时间心里好像三九天雪地里被人泼了一身凉水，刺痛无比。
　　但想起在山里军训期间跟他一起值夜的那一晚，对方也是带着梨涡笑笑，用自己厚实的被子换了我的薄被单，然后俩人裹着被子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就始终对他生不起气来。
　　而后我不问任何人，也不问老师，每天晚上挑灯夜战，跟五三死磕。可还是有些迟了。我们班跟另外一个重点班二班的期末考试卷是学校单另制作的，上面的一些题型完全超出了教材范围——而这些都是我逃课时候老师讲的，所以最终出来的成绩是我意料之中的凄惨。
　　家长会过后，我妈的脸色比冷冻许久的带鱼还要难看几分。我看到她青色的纹眉拧起，张着涂了血色口红的嘴，冷然对我下了命令：“下学期，你转去文科班。”
　　她不问我成绩下降的原因，也懒得听我解释，就这样专制地做了决定——跟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放假前收拾书包，我跟同桌的女生闲聊：“你说，我学文科怎么样？”
　　她专注地玩着我从关云舒那里借来的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还原口诀，却始终不得其法，我只得从她手里夺过来，三下五除二地还原：“哎，林一朵，我问你话呢？”
　　林一朵有些委屈似的看着魔方，瞪我一眼：“学啊，我觉得你学文科挺好的，你这人情感丰富，学文科比学理科好。”
　　我又看了眼魔方，怔怔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虽然对于离开关云舒，我十分抗拒，但想到自己的未来，还是选择了屈从我妈的命令，转了文科。我清楚地知道，再在班主任的冷眼中生活，我的成绩恐怕连本科都考不上。

　　暑假期间，班里的男生一起聚了聚，也算是为我饯行。KTV的包间里有常备的酒类，借着昏暗而迷离的灯光，我鬼迷心窍地开了两瓶啤酒，走到关云舒旁边，给他递了一瓶。他略一犹豫，接了下来。刚刚因为碰到对方手而激烈跳动的心脏仍然不安分，我本想坐到他身边做点什么的打算也就此宣告破产，仓皇地退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我看到，他把还未碰过的啤酒又搁回了桌面上。

　　文科班的男女比例向来不平衡，可之前我只是耳闻，真的转到文科班，才发现，加上我本人，班里60个学生，只有10个男生。所以高二的运动会，我跟其他九个男生都不得不报了多个项目。巧的是，关云舒作为理科班的班长，也报了项目，跟我分到了1500米的同一组。
　　这大概是分班之后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刻。隔着一条白线，比邻而立。若不是运动场太吵，我仿佛都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体能不错，从发令枪响开始，就一直跑在我的前方，直到我喉头因为毛细血管破裂尝到腥甜，他都仍然甩开我一段距离。

　　如今我常常想起这个场景，我跟他之间好像总是隔了这样一道无形的屏障，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高考我发挥尚可，终于得以摆脱父母，填报了远离故乡的城市。我还试着从旁打听关云舒的志愿，却总是得不到消息，只好作罢了。
　　后来得知，他拿着高额奖学金，去了港市。离我被录取的京市，隔了大半个中国。
　　我当初填报的学校所在地全是高校林立的京市和海市，就是想着说不定能跟他在同一个城市相逢。哪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大学寝室住了四人，有俩人是本地人，常常不在寝室住；至于另一个常驻的室友，平常行为有些“古怪”，常常在寝室试穿女装和化妆。然而我却不曾想到，他跟我是“一路人”。
　　有一天只有我俩在寝室，他一边试戴假发，一边扭头问正在看书的我：“方潜，你是gay吧？”
　　见我不吱声，他又道：“要不咱俩处呗？”
　　我终于开口：“不。”
　　诚然关云舒对于我如此遥远，但我的人生中自出现了他开始，便如过巫山，再看不上其他地方的云朵。

　　世上许多事情并非一厢情愿就可以办成的，感情这事情尤其如此。大学期间，我本来想通了些，准备放弃。可每每在社交软件上看到对方跟我一次次互动，好不容易沉寂下去的心就又被撩拨起来，不听话地颤动。
　　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就是理性不断告诉自己，你们俩不过是两条相交的直线，现在的汇合只说明了你们会背向而驰，渐行渐远。但当看到社交平台中对方与自己任何寻常至极的互动，还是会雀跃不已，心跳加快，思绪万千，辗转反侧……之后颤抖着双手，斟酌再三敲下了一行看似普通的回复。在握着手机等待对方的下一句回应的期间，这世间所有形容“忐忑”的词汇都在那刻化为有形。

　　2016年9月18日雨于大学寝室
　　快毕业了，回顾这四年大学生活，似乎薄淡如白开水，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片段。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在多个难寐的夜晚，想起高中时的一些场景。
　　我多次在梦里看到，自己在每周四难得一次放风的体育锻炼时间，挂在单杠上发呆，然后正好看到关云舒从体育场入口进来，冲我笑了笑：“这么巧，你也在啊？”
　　也常常做过一些从未发生过的美梦。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跟关云舒一起在阶梯教室上大学的通识课，老师却是高中一班那个尖酸的班主任，然后我迟到了，关云舒趁着班主任回头写黑板的时候挪了位置来了我旁边，给我递了个小蛋糕，还有一盒牛奶，亲了我一口，说：“饿了吧？快吃吧。”
　　醒来不止怅然，还有羞恼：我怎么能因为这么纯情的画面就画了地图呢？

　　刚刚给关云舒发了微信，问他明年毕业了有什么打算。他说，已经在申请美国大学的研究生，今天下午要跟那边导师联系，有些忙，就不聊了。
　　我不死心地隔一会儿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新消息指示灯，却总是等不到它亮起来。
　　其实我以为他会选择保研，所以正准备申请他所在的大学的研究生，现在却是不必了。暗恋已经够孤独，万一这一次追随依然没有结果……
　　还是很遗憾自己没有那般的勇气。

　　2017年7月8日阴于老家外公外婆旧居
　　如今毕业了，我却始终不敢对关云舒说出那三个字。眼看他在朋友圈偶尔感慨单身到与女友恋爱秀恩爱，再到恢复独身，我们之间淡如水的友情都不曾有任何波澜。
　　爸妈……其实我很不想用这个称呼，他们这些年的控制欲越发蓬勃生长，我总是沉默应对，同时在脑海里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嚷。
　　刚回家的第二天，我在家里做饭，正切菜的时候，被突然回家的妈妈大声责骂，我一受惊，就不小心切到了手指，那种新鲜而深刻的疼痛似乎抵消了被用不堪言语攻击的屈辱。这种感觉就像是毒瘾，尝过一次就再不能放下。
　　这个夏天我可能会越发偏爱长衣长裤，在布料的遮掩下，那些新旧交织的伤痕都可以被掩盖。

　　2017年7月19日晴于家中卧室
　　上个星期关云舒问我今天要不要去聚会，说都是原先一班的同学，算是为他饯行。我虽忐忑，但心中仍然欢喜，一直在准备今天应该穿什么。可昨天爸妈让我今天去相亲，我拒绝了，说自己是同性恋，这个事实决定了没有姑娘会嫁给我。
　　现在想起他们俩惊愕的表情，我心中仍然十分快慰。
　　只可惜昨天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脸还肿着，只能推辞跟关云舒他们的聚会。
　　我想等几天再看看能不能单独约他出来吧。
　　嗯，到时候得提前剪个头发。
　　算了，明天就出去理发，还是提前准备着好。

　　2017年7月20日阴于家中卧室
　　下午从理发店回来，进门前发现房门虚掩，里面传来父母的吵闹。我隐约听到一个词“网戒中心”，推门一看，发现他们俩神色莫测，却都一致的闭口不言。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但愿是我想错了。

　　【二】
　　@IDUOLin：
　　大家好，我是图中的林一朵，以下是我的好友方潜邮寄给我的日记本上的所有内容（涉及到的其他人名和地点已全部模糊处理）。很遗憾我前几个月出国游学，今天回家才拆开被父母收下来的快递。而我也刚刚知道，他已经被他父母送进了网戒中心。凭我一人之力实在改变不了任何情况，求大家扩散帮帮他！
　　他人真的特别好！之前我出国留学也是他帮我的！请大家救救他！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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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08-09|收藏|转发[3w]|评论[2w]|赞[5w]

　　@IDUOLin：
　　方潜，你走好。若有来生，愿你不受苦，日日笑。
　　2017-10-29收藏|转发[5w]|评论[7w]|赞[1w]

　　【三】
　　2017年9月19日阴于网戒中心
　　我很羡慕有人可以等待另一个人许多年。现在我却等不了了。对别人许承诺已经很难，对自己许承诺却格外不容易。不见了，关云舒。谢谢你这么多年在我午夜梦回中的陪伴。

　　方潜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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