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知一解

　　转天一大清早，男人把女婴放在还在熟睡的妻子身边，女婴未退烧，男人便嘱咐了妻子几句，自己穿上利索得体的西装出门了。

　　阳光灿烂，把晴朗的天空投射出一种不真实感，男人走走停停，路过小巷，路过街口，一路都有形形色色的熟人和他打着招呼，他也笑笑，热情地一一回应。

　　火车行驶了三天两夜，终于，男人在一个有警卫把守的大院门口停下。一个年轻警卫看到他，客气地叫他去隔壁办公室做来访登记。男人一愣，站在远处的另一个看上去年纪大一些的警卫赶忙拦住：“快回家吧！”男人便点点头，径直走进去。

　　年轻警卫不明所以，年纪大的赶紧解释：“这是戴司令家的小公子，好几年没回来了，下回看见有点眼力劲儿。”

　　年轻警卫恍然大悟，怔愣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不一会又恢复了笔挺的站姿。

　　这是一处部队大院，天空中盘旋着飞鸟，严肃的气氛潜藏在方正坚实的楼宇之间。随处可见队列行走的士官。经过几处办公楼和家属楼，男人在一座三层楼的独栋单元前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厨娘，看见站在门口的落魄男人，惊呼道:“哎呀！兆策！你怎么回来了！”然后赶紧跑进家门通报：“司令，司令！兆策回来了!”

　　里屋的回应却并不如厨娘般热情，只听见‘咚’地一声巨大撞门声。

　　戴兆策在门口犹疑了一阵，狼狈地似乎不知道该迈左脚还是右脚，半晌，还是走进这座偌大的房子。

　　左手边是一个宽敞的客厅，装修朴实无华，只是处处堆满了报刊杂志书籍，他逡巡了一圈，眼眶有些发红，最后坐在布艺弹簧沙发上，眼观鼻，鼻观心。

　　楼梯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这声音像是敲击在心脏上的倒计时，随着拖沓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戴兆策放在膝盖上的手逐渐骨节分明地握紧，后背条件反射般地更加挺直。

　　终于，这个年迈的人坐在正对着戴兆策坐下，拐杖放在两腿之间笔直地立着，双手扶着杖头。嘴角下垂，可见他也没有想笑一笑的意思，并没有父亲看见久未归家的儿子的热络喜悦。他的一只眼睛蒙着一层灰雾，另一只健康的眼睛迸射出的却是严厉和无情。

　　戴兆策低下头，主动打了个招呼：“爸，我回来了。”

　　老人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牵强地扯了扯嘴角，笑音却漫出来：“我什么时候有你这么大的儿子，我怎么忘记了？”

　　声音嘶哑沉缓，不怒自威。

　　戴兆策看着茶几上摆放的新鲜草莓，草莓上还有着晶莹的水渍。人在十分尴尬的时候反而脑子里充斥的都是一些奇怪的念头，这草莓应该挺甜的，可是他却不敢触碰它们，这是他生存过二十几年的家，此时此刻，连一颗水果也不能随意处置。

　　两人无声的僵持着，他没了曾经尊严驱使就敢拂袖而去的勇气。

　　他喉结一动，开口：“我妈呢？”

　　老人眯着眼，看着他的脸，缓缓说：“在楼上。”

　　他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褶：“我去看看她。”说罢就要上楼。

　　老人随即也站起来，伸出拐杖拦住戴兆策的去路。

　　“我带你去，你别吵着她。”

　　给戴兆策留下一个挺直的背影。

　　戴兆策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走过熟悉的走廊，他停住了。

　　墙上挂着的，赫然是母亲的遗像。

　　他以为自己看错，又靠近看了看，这时老爷子发声：“别看了，是你妈。”

　　戴兆策颓然跪下，眼泪顺着眼角止不住的滑落，嘴唇扯出无声的口型：“妈...妈....”

　　老爷子此时怒意终于从眼底跃出，瞬间转化成狠厉，手起杖落，一下下敲打在戴兆策的后背，肩膀处，戴兆策并不叫喊，心中的巨大空洞已经不能被疼痛填补，他双目无神地倒在地上，承受着无法预知的身心折磨。老爷子并没有打算因此放过他，拐杖甩到一旁，狠狠踹了一脚小儿子：“你妈妈，等了你五年三个月零七天，天天以泪洗面，你一走了之，跟那个女人过起了小日子，可曾想过你还有个老母亲？你可真心狠，真心狠哪！”

　　他打累了，干脆拉把凳子过来坐下，地上躺着的戴兆策闭上眼睛，眼泪顺着太阳穴留到地上，喃喃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爷子冷笑：“告诉你有什么用？当初谁给我们磕头，说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保姆循声赶来，赶紧把戴兆策扶起来，悄声说：“哎呀，戴司令不要气了，知道回来就好嘛，兆策，快点跟爸爸道个歉，哪里有你这样给人家当儿子的，老太太走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

　　戴兆策靠着墙坐在地上，手指头插到头发里，痛苦不堪。

　　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情感，下巴抖动了一会儿，浑厚的声音发出命令：“给你妈妈跪下。”

　　戴兆策浑浑噩噩地对着墙上的遗像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子又说：“跟你妈妈说，从今天开始，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

　　戴兆策愕然回头，老爷子闭上眼睛，并不想回应他询问的眼神。

　　“爸，我有了一个女儿...”

　　老爷子并没有反应。

　　“爸，五年前我不懂，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奇玉？”

　　老爷子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两个字：“滚蛋。”

　　戴兆策并未起身，而是勇敢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老爷子一辈子征战沙场，从来果决严苛，对他的三个孩子，也是不例外。

　　大姐一路稳扎稳打，如今是一名战地医生，二哥继承了老爷子的事业，如今在政界风生水起，自己则是最没出息的这一个，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了自己的英语老师，猛追不舍，最终大自己七岁的苗奇玉与丈夫离婚，和学生来了一段旷世奇恋。

　　当时整个大院闹得沸沸扬扬，英武了一辈子的戴司令第一次因为儿子抬不起头来。

　　戴司令第一次狠揍了小儿子，并下了死命令，若不与这位老师分开，就彻底离开戴家，没想到戴兆策倒是硬气了，收拾行李就拉着苗奇玉离开了，临走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说：“爸、妈，从此死生天涯，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戴母泣不成声，戴兆策决绝离开。

　　若不是女儿病重，恐怕他也是不会回来了。

　　想到女儿，戴兆策狠了狠心，铿锵道：“爸，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您的孙女，她叫佳影，长得特别可爱...”

　　此时窗外的宋予初倒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了。

　　怪不得床上的女人如此面熟，竟是戴佳影的妈妈...

　　老爷子如同雕像，岿然不动，并没有被戴兆策的话所打动。戴兆策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摞照片，伸手到戴司令面前：“您看看，她和我小时候多像..”

　　话音未落，戴司令一把夺过，随手一抛，戴佳影的婴儿照便被甩的漫天飞，散落一地。

　　“我连你这个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女？你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声音冰冷无情。

　　戴兆策闻言声泪俱下：“现在佳影被诊断为病理性黄疸，随时有生命危险，爸，我已经失去妈妈，不能再失去女儿了！您当我求您了，这些年，您动用关系，拦我工作，坏我生意，我都可以忍了，我这辈子也只求您这最后一次，帮帮我吧！”

　　老爷子在走廊尽头一个转身，那只完好的眼睛光芒尽退，对他摆了摆手，说道：“我永远记得你说的话，我祝福你和你的女儿平安，快走吧。”

　　说完便把房门锁上了。

　　戴兆策绝望地站起身，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那是他八岁时的一个午后，他跟同大院的小伙伴在花园里玩着警察抓小偷。雷声阵阵，但是玩心大作的小朋友们却并不想回家，忘了时间和天气。

　　不一会儿滂沱大雨便下来了，都是家里的宝贝，小伙伴们家里都纷纷迅速派人举着雨伞过来把小少爷小小姐们接走。

　　一个警卫员认出了他，便主动说要送他回戴家，他摆摆手，他相信，自己的爸爸也会派人来接自己回家的。

　　他就在一棵松树下等着，眼见雨势越来越大，便淋着雨走回了家。带着一身泥泞雨水，他咳嗽着敲开门。

　　开门的正是自己的父亲，看见自己的狼狈相，父亲并没有把自己抱在怀里或是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而是声音冷漠地问：

　　“你要是真的这么喜欢大雨，那我祝福你在雨里玩的开心。”说完便关上了门，留他一个人在屋檐下瑟瑟发抖。

　　一如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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