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知一解

　　小窗子亮起来，画面浮现的是一座府邸，匾额之上流丽行楷书写‘忞园’。园内一步一景，堂阔宇深，婉约精雅。水中汀步旁花草恣意，荷柳正盛，沿着汀步前行，是一亭台矗于水中央，唤作‘雨晴月出亭’，从亭望去，一飞檐翘角楼阁飘逸掩立在松柏山石之后，皓月繁星之前，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窗内可见影影绰绰，通明灯火与湖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楼阁之上，一男子却极其煞风景。

　　他双手紧紧握着窗框，哭的抽抽噎噎，面色潮红。上好的竹青提花织锦广袖挥手一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众人等团团围在他身边，像是在纷纷劝解，生怕他做傻事，说着宋予初听不懂的吴侬软语。

　　冯慕音纤纤细指紧握成拳，泫然欲泣，轻轻叹息：“夫君...”

　　看来这位就是沈宜之。

　　里屋是雕着缠枝莲花的楠木拔步婚床，床头摆了两只梅鹊白瓷净瓶，象征喜上眉梢、平平静静。婚床之上，躺着的正是人事不省的冯慕音。额头一片乌青血瘀，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正给她净面涂药。

　　沈宜之踉踉跄跄从厅堂闯入，跌跪在床前，接过丫鬟手里的棉帕，替冯慕音细心擦拭耳后，脖颈。

　　望着物是人非，娇娥卧于病榻，他兴许有些伤感，哭哭啼啼又来了：“慕音，为夫只知晓你想去那玥绣楼，可那三重阁门管钥却分别在大爷、二爷与我手里。当初你提起，我以为你只是发科打趣，早知你念念不忘，为何不让为夫知悉呢？我怎舍得让你受这等苦？”

　　这头冯慕音也用手背拭着泪，嗔道：“从前与他一说，便只说不可不可，姑姑遗命，私自擅入则三年不许祭祀，我怎敢再提了。”

　　沈宜之又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哭诉：“凤娘姑姑如此开明爽和，即使你登了这楼，又能怎么样呢，为夫也是糊涂，竟不能知你心意。岳父前来探望你，我才知道你竟崇敬姑姑这许多年头。二十日了，慕音，归来吧。”

　　冯慕音被提起伤心事，深有感触，呜呜咽咽着就往画面前走去。

　　宋予初一把拉住她，低声说：“等一下，我还想送你点礼物。”于是转身对白胖子说：“沈关关，能让她见一面吗？”

　　至此，宋予初才能了解冯慕音为何仰慕沈关关成痴。那不是简单的对偶像的顶礼膜拜，而是一种透过对沈关关作品的惊艳，由内心迸发出的忠诚拥护，身处深闺，却要硬生生把狂热深藏于心底。那是一种同样令人感动的盲目。

　　此间埋藏着冯慕音多少期待、雀跃、勇敢、果决、失望？

　　白胖子有些为难：“沈关关已经投胎去了，给你看看她的日常琐事？”

　　冯慕音激动的频频点头，画面切换，一女子正在阁楼雕花轩窗处低头弯腰，持银针的素手上下翻飞，即使身在远处，也能看出女子腕下的绣品水路自然、精细雅洁。

　　宋予初以前看过不少描写赞美绣娘的诗句，什么：“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太过轻浮矫揉，皆不如此刻令人动容。冯慕音和沈关关没有一句交流教诲，却有一种更为灵动的传承在二人之间流淌，那是一位俯首躬身的隐世巧匠在向一位追寻者展示一身绝技，也是在诉说自己一生的信念与执着。这才是一个偶像赠与崇拜者的最好礼物吧。

　　“这正是宫音初为凤娘，为抱翁老人绣的《雪滩濯足图》....” 冯慕音不再说话了，而是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画中人的绣法，时而赞叹、时而热泪盈眶。

　　直至天色向晚，沈关关合上轩窗，轻轻捏了捏自己的后颈，转身下楼。冯慕音也转过身，对白胖子和宋予初行了稽首大礼，宋予初自觉受用不起，赶紧上前搀扶，她却顿首至地，详缓从容。

　　“知音盛礼，此生无憾。铭诸肺腑，没齿难忘。”冯慕音起身，轻抚云髻，眼眸灿若星河：“慕音该归去了，还请知音送妾一程。”

　　画面切回到楼阁内，冯慕音缓缓走向小窗，伸出的手触时不像当时宋予初被弹回，而是被缓缓吸收进去，直到走廊里只剩下白胖子和宋予初。

　　宋予初不舍得美人儿在身边消散，目送冯慕音回到画面里。一双明眸缓缓睁开，清灵重聚，虽然面无粉泽，却如西子捧心，惹人垂怜。

　　一旁消瘦如柴的夫婿还在絮絮叨叨地发表感慨，却见一只纤手抚上自己的面颊。

　　沈宜之一愣，接着惊喜喊出声：“慕音！”

　　冯慕音蹙着秀眉垂下眼帘：“你再高声一点儿，怕是我魂儿又要吓没了。”

　　沈宜之马上压低声音，大喜过望欢天喜地笑逐颜开这些美好的词语，却一瞬间从眼睛里漫出来。他握住冯慕音的手，不忘遣丫鬟给三少奶奶煎药去，待屋内无旁人，才开始痛哭流涕。

　　冯慕音定定看向他，轻声说：“宜之，不必为难，我不会再强求登那玥绣楼了。”

　　沈宜之以为她又在赌气，连忙止住哭声：“我已和大爷、二爷商讨斡旋，再给我些时日...”

　　玉指点住他的嘴唇：“宫音其人、其貌，我已知晓，并无遗憾，从前太过执拗，却让你受苦了。此时此刻，我只想望着你。”

　　沈宜之疑惑，又被忽如其来的感动淹没。

　　冯慕音偷偷地比了个心，也不知道这位美女来现代这二十天都学会了点什么。

　　终于她还是透过渴望和追寻，看到了自己的真心真意。两人因沈关关相遇，谁又说这不是一份好姻缘呢？

　　宋予初了然，心道恭喜。白胖子也把画面关掉了。

　　宋予初并不着急醒来，于是盯着白胖子瞧，白胖子被看的不自然，玩手指头也掩饰不过了，只得主动发问：“你究竟想问我什么啊？”

　　宋予初也不藏着掖着，一连串的问题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阿舸说的白影子，罗灵说我镇不住她了，要抢了我的身体。她到底是谁？我怎么会惹上她？”

　　白胖子诚实点头：“我知道这事啊。”

　　宋予初气的快要窒息了：“知道你也不管？”

　　白胖子反而倒打一耙：“你以为我是闲的没事才陪着你来来回回的渡化众生？”不等宋予初开口，他接着说：“如同穆舸、罗灵，你也有一命劫。若能化解，你便能安乐一生，再无隐患。”

　　宋予初大概了解：“所以你...？”

　　白胖子打断她：“所以你需要积累因果和善缘，要想战胜她，也需要你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和定力。现在的你，还不足以和她抵抗，相对来说，她目前也不能对你做什么。”

　　宋予初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其实老白，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是不是还是原来那个天天什么也不想的小姑娘。见了这么多人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我也有些招架不住的。”

　　白胖子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不可思议道：“宋予初，如果不是你一直在做这些善事，可能你都不知道自己会死于哪场意外。”

　　他语气添了一点儿严肃：“你不要担心，我会陪你成长起来。”语气有些像慈祥的老父亲。

　　宋予初第一次感激白胖子，伸手握住了白胖子的手：“你可千万要保我不死，我才二十岁，大好人生刚刚开始呢。”

　　白胖子嫌弃地甩开：“我三千多岁的时候还说我大好人生刚开始呢。”

　　宋予初睁开眼，明明中午睡去，如今天色已经将近傍晚。江衍溪开着车，迎着夕阳哼着歌，他已经把阿舸送回家，看宋予初醒来，粲然一笑，帮她把座椅靠背调直。

　　她头靠着车窗出神，想了一会儿，自己也笑了，于是嚣张跋扈凶巴巴地对江衍溪说：“溪溪，我要吃麻辣烫，超辣那种！”

　　更凶的话还没说出来，就接到周怡的电话。

　　“予初，墨墨醒了，她没事了！”周怡感激地说：“谢谢你们予初，这才是我的女儿，。我知道的！”

　　真是好消息啊。

　　前方云翳重重，却胜在夕阳无限好。

　　江衍溪停车入位，把宋予初的帽子戴上，两人来到一家非常火爆的麻辣烫店。

　　他挑着蔬菜，宋予初却偏爱肉食。他忽然问：“你冷不冷？”

　　她摇摇头，趴在等餐台上看着师傅把荤荤素素一起倒进热气腾腾的锅里：“没啊，你是不是感冒了？”

　　江衍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忽然觉得特别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师傅把两人的特辣麻辣烫端出来，两人转身找座位，江衍溪找到了冷空气的来源。

　　宋予澈坐在靠窗处，碗里的油脂已经凝固成块，手里的筷子还停顿在半空，眼神凛冽。

　　“你们两个，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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