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知一解

　　20岁生日过后几天，宋予初身体就不太好，总是半夜发高烧，吃药不见效，去医院打针输液也不退烧，一星期下来瘦了一圈。

　　宋予澈担心极了，端着温水倚着房门看着她窝在被子里，眉头拧了结，终于决定开口：“一点儿活分劲儿也没了，你是不是中邪了？”

　　宋予初觉得好笑，要开口却一阵头疼，翻了个身说：“哥，别瞎说八道。”

　　宋予澈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轻声说：“那你睡吧，喝点水，我出去了。”说罢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水杯把手转向宋予初，安静地带上门出去了。宋予初听着哥哥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浑浑噩噩地进入梦境。

　　想来是做噩梦了，宋予初心想。

　　周围是一片黑暗，只在远处能看见左摇右摆的豆大光亮，仿佛是灯笼，又充满了诡谲的味道。宋予初头皮一阵发麻，后背僵硬，又迈不动脚，心知是梦，却怎样也醒不过来。
　　“哎，来啦？”

　　宋予初头也不敢回，听着一个哼着不知道是什么调子的声音从后方由远及近。
　　“不用怕，跟着我来吧。”

　　一个白影子在她面前站定。一个胖子，自带几分官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宋予初想现在自己的表情肯定不怎么好看，良久，她轻轻说：“你是谁？”
　　白胖子摆摆手：“等了你好些年了。跟我来吧，怂样儿。”

　　迈着外八字走了。

　　她想了想，小步跟上了。

　　画面转换到一座正红朱漆大门之前，白胖子拂一拂手，门就对开了。宋予初心里越来越没底，还是决定开口：“您是带我去投胎吗？”

　　胖子哼着歌的嗓子呼噜一声似乎被呛到，咳了两声说：“瞎想什么啊，快到了快到了。”
　　说罢两人仿佛到了一扇窗户前，胖子伸手指着，又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看看吧。”

　　窗外像是另一个世界，骄阳似火，赫赫炎炎，一个说不出朝代的农民打扮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在田埂上踱着。土地皲裂，竟无作物，看来是大旱。她觉着自己好像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视角跟到了他破败不堪的家。门板老旧蠹败，他靠着墙根一角闭着眼坐着，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什么，夹杂着粗话和高声叫喊。

　　应声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小姑娘，一对眸子清澈明亮，打开门的却是一双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一双粗粝的手。姑娘仿佛司空见惯了，把男人搀起，半扶半拖着带进家里。房子不出意外是昏暗衰颓的，家当却干干净净，无一丝杂乱。

　　男人骂骂咧咧地依着床躺下，小姑娘麻利地烧水，洗衣，又在土灶里添了干草，准备做饭。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后她在衣服上蹭蹭手，坐在门槛上发呆，无望而又空洞的眼神叩击着宋予初的心脏。宋予初回忆起自己如小姑娘这般年纪的时候，好像天天都是明媚绚烂的。

　　又是一阵脚步声，跨门而入的是一位穿着粗布衣服的少年。少年口气不善：“秀娥，有饭吗？”

　　“有，在锅里。”

　　少年便无视秀娥直入厨房，揭开锅盖的瞬间眉头也皱了起来，干声说：“又是麦饭和酱菜啊。”

　　“爹没给我钱。”安静几秒后，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倦：“爹喝多了睡着呢，哥，今天又赌输了吗？”

　　少年厌恶而又败坏地把碗放下，戾气一下涌上脸，快步走到秀娥面前，恶毒的字眼一个个挤出嗓子：“你是不是找死？乌鸦嘴！长得这么丑，嫁都嫁不出去！”

　　秀娥低着头不敢发声，手指捏着衣角指节发白，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后终于砸下来，喏喏道：“哥，我不说了。”转过身去，瘦弱的肩膀颤抖几下，马上恢复平静，又挑起水桶出门了。

　　仿佛郁气终于宣泄了，少年哼着调子端起碗，看看里屋床上躺着、鼾声如雷的男人，嘴里骂了一句，又把碗一放，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从男人怀里掏出破钱袋，拿了几个铜板，又悄悄放回去。少年好像一下子就趾高气扬起来，急匆匆地上街了。

　　秀娥提水回来，将水倒入水缸，悄悄侧目，看见哥哥不在，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时间将近傍晚，乌鸦扑棱棱从枝头飞起，嘶哑的声音从里屋响起：“秀娥？”

　　秀娥应了一声，趁着微光做活儿的手顿了一下，稍微提了提声音：“爹，怎么了？”

　　“杜秀娥，你胆子够大的，敢他妈偷老子钱？”

　　一只大手不容辩驳地卡住她瘦弱的脖颈。男人红着眼睛站在他面前。

　　“爹，我没偷你钱，没...”

　　“不是你他妈的还能是谁？闹鬼吗？”

　　“我哥....”

　　“别他妈往你哥身上赖，养你养这么大，没想到养出个贼！”

　　秀娥有些窒息，手脚乱蹬，额上青筋突出，男人以为她要挣脱，手下更加使力，发狠道：“老子丢八文钱，你这贱命值八文吗？”眼看秀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宋予初急切地要开口，白胖子摆摆手说：“别开口，你改变不了什么。”

　　男人如同魔怔，要亲手终结了自己女儿的命。

　　终于秀娥不再挣扎了，男人手松开，瘦弱干枯的身子轻飘飘倒在地上，男人脸上的暴虐增加几分，用脚踢了踢那具小身体，发狠道：“别给老子装死，赶紧起来！”

　　再也无一丝回应了。

　　男人试探着秀娥的鼻息，门外传来少年由远及近的声音：“爹，我今天赢钱了，买点猪肉炙了......秀娥这是怎么了？”

　　男人眼里有点慌乱：“我说她偷了钱，她狡辩说没有，我一生气，手下没留神....”

　　少年翻翻白眼，也上前伸伸手摸了下秀娥的颈脉，忽一收手，道：“断气儿了。爹，她是病死的，对么？”

　　男人急切回答：“可不是，急病，说没就没了。”

　　少年凑到男人耳边说：“爹，那以后谁打扫烧饭啊。”

　　宋予初实在气愤难忍，就要翻窗而入，被胖子一把拽了回来，胖子轻声道：“没用的，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宋予初颓然抿唇：“这是我的前世吗？”

　　另一清糯声音响起：“不是的，予初姐姐。”

　　宋予初回头，竟是窗里的秀娥站在自己身后。秀娥轻轻说：“姐姐，不用担心我，那个时候的我才算真正解脱了。”

　　胖子悲悯道：“这姑娘命苦，死后也没人记得她，父亲长兄连席子也没舍得给一条，乱葬在地里，你要是愿意，给这姑娘烧些纸钱。”

　　宋予初道：“我一定尽我所能，可是我还是想问，您是谁？”

　　胖子好像思考了一会儿：“你就同你心里所想，叫我白胖子便是了。”

　　秀娥也笑了起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灵动又活泼的神采反倒让宋予初心疼不已。她柔声道：“放心吧，秀娥。”又对白胖子说：“这对父子应遭天谴的，对吗”

　　胖子道：“诸事自有因果，你自己心存善念便好，切勿...”胖子挥挥手让秀娥离开，待秀娥消失于黑暗里，他继续道:“切勿妄言他人，若你心生暴戾，如同堕魔趣，我和你这一点缘分也便罢了。”

　　宋予初听的迷迷糊糊，忽然觉得眼前清明，一睁眼就醒来了。

　　天已经大亮，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里的事却记得特别清楚，一阵恍惚。忽然穿上拖鞋跑到宋予澈房门前，刚要敲门，哥哥却把门打开了。她忽然觉着眼眶湿润，回想起梦境，脸色有些苍白。

　　宋予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疑惑道：“体温正常了啊，怎么脸色还是不好看？”

　　宋予初喃喃：“哥，我可能真的中邪了。” 便和哥哥叙述了梦中见闻，宋予澈安慰她是压力太大后，又觉得不放心，于是说：“我给我大学室友打个电话吧，他爸爸很懂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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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妹啊？”戏谑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嗯，我妹妹。”宋予澈强压怒火好脾气道。

　　“你听我说啊，”一改油嘴滑舌，忽然正经说：“你妹如果梦里没答应人家拜托的事儿，那好解决。既然答应了，照做吧，但是以后这种事情会不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这个我不好说。”

　　“要不你来我家帮帮她？”

　　“哎哟，你不怕我把你宝贝妹妹给拐走了？”某人最喜欢顺杆爬。

　　“那算了，我找别人看看吧。”忍无可忍。

　　“不禁逗劲儿的，就看你这副鬼样子你妹妹也不会是我喜欢的类型” 江衍溪随手翻了一页书。

　　“我妹妹怎么不好了！”当哥哥的炸毛了。

　　“......”此刻江衍溪觉得宋予澈脑子可能有病。

　　江衍溪背着包到宋家的时候，宋父宋母不在家，宋予澈在厨房炖番茄牛腩，宋予澈从厨房举着汤勺出来，留江衍溪吃晚饭，汤勺一挥一挥，江衍溪眉头一抖，生怕挥到自己头上。

　　“你这是留我还是赶我啊？”

　　“留你留你，我妹妹在阳台，你过去吧，嘴里有个把门儿的啊，要不然小心我....”汤勺又举起来了。

　　“你妹妹是天仙儿啊还是冰冰啊？”江衍溪满脸嫌弃。

　　等宋予澈把饭菜端上桌，转身去找两人的时候却看见江衍溪托着腮盯着宋予初讲话，那眼神在他看来就是在放电，可怜自己的傻妹子一点也没看出来，清甜的声音有条理地叙述着梦里的经过。江衍溪一看就是没认真听，一副大灰狼勾引小白兔的恶心表情，可怕的是这大灰狼还是自己亲手放进门的。

　　在宋予澈眼里就是这样的场景，他不淡定了，准备关门谢客。

　　我妹妹才二十岁，怎么能谈恋爱呢！

　　“所以咱们今晚去给这位杜秀娥烧送些金箔纸钱，权当给自己点心理安慰吧，”江衍溪思索一会儿，“今天天黑后我陪你去，你不用害怕。”

　　“不麻烦你了，我陪我妹去就行。”‘我妹’两字咬的很重。

　　江衍溪笑眯眯拍拍大书包“当朋友的哪能怕麻烦呢？东西我都带全啦！请好儿吧您！”

　　宋予初也说：“哥，我觉得江哥陪我去就行了，他这方面懂的特别多，邪邪祟祟的估计也不会近身的，放心吧你。”

　　宋予澈觉得胸口大概碎了一块陨石。

　　“我们一起去吧，”他艰难地说出口：“我怕你俩不安全。”

　　晚饭后，三人找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江衍溪把写着秀娥名字的纸包裹封上口，捡了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圈，点燃纸包裹，半蹲着出神地望着腾起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宋予初嘴里念念叨叨：“秀娥啊，买点好吃的，买座好房子，多买漂亮衣服啊......”

　　江衍溪笑了，看着她长发垂下来，明亮的眸子里反射着一簇一簇的火光，慵懒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顽劣：“你还挺天真的。”

　　宋予初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不知道我在梦里看到她的样子，看到她的处境，还有她的眼神，她什么也没体验过，什么也没追求过，拥有的就是日复一日的被辱骂作践。可能对于她来说天堂也就是我这种普通人拥有的普通生活了，我自己知道我不该答应帮她这个忙，但是我无法拒绝。” 描述的有些混乱，她面对江衍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一股脑地把脑子里的词语全都倾诉出来。

　　宋予澈在一旁低下头，想责备妹妹的话也说不出口。

　　宋予澈不是一开始就是宠妹狂魔的。家里添了予初的时候他才四岁，正是喜欢被关注宠爱的年龄。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寸步不离的照看妹妹，却把自己送到了幼儿园；自己央求妈妈好久，想要一个橡胶奥特曼，就是那种手臂可以扭弯还可以下蹲劈叉的，没想到妈妈还是给买了一个四不像生塑料的，一起玩耍的小朋友指着他的奥特曼嘲笑：“什么破玩意儿，迪迦不长这样！”

　　从此小予澈就对橡胶奥特曼有了一种执念，也把这种负面情绪转移到予初身上。

　　后来予初长大了，整天像跟屁虫一样黏在哥哥身后，他去打架她也跟着凶巴巴的挥拳，他写作业她也在一旁掰手指头，他追星学明星跳霹雳舞她也在地上疯狂蹦跶，他追喜欢的女孩她也会在一旁出主意。兄妹俩追逐打闹着长大了，直到有人想通过哥哥给妹妹递情书，予澈“呸”了一句：“就你也配得上我妹？”

　　我妹，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但就是谁都不行。

　　火苗渐渐熄灭，宋予初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歪倒，江衍溪伸手扶住她，说：“我要回家了，你们两个回家小心点，再有类似的事情叫予澈给我打电话。”

　　予初点头，予澈上前一步说：“大半夜的给你添麻烦，谢谢你了。”

　　江衍溪哂笑一下：“说人话。”

　　宋予澈：“快走吧您！”

　　江衍溪这才招手打车走了。

　　两人回到家里的时候爸妈已经到家了，一家四口简单聊了几句家常，也就各自回房了。
　　宋予澈感觉特别疲乏，手机忽然响了两声，分别是妹妹和江衍溪的信息。

　　“感激你是我哥哥，你不知道秀娥的哥哥多恐怖。”

　　那当然啦，就算你八十岁也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啊。

　　“哈哈哈，原来你在你妹妹面前这么弱鸡。你妹比你好看多了，我躲远点？”

　　气的手抖，忍不住回了一条：“你要是对她图谋不轨，我会把你腿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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