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真君解战袍

　　沉钩在苏府仆从的陪同下到后院里遛了一会儿。
　　大约是苏太傅个人喜好，苏府的后院和平常大户人家不同，是以水景为主，一方大池塘，上面架着水榭回廊。塘外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种着一些树，沉钩也不大认得，只是现在是冬天，大多数都是光秃秃的，只有几株腊梅迎风开得正好。
　　她在园子里慢慢悠悠地逛了半圈，便听见身后响起苏太傅的声音：“太子殿下。”
　　沉钩闻言转身，挑了挑眉：“太傅大人怎么在这儿？沉钩呢？”
　　苏太傅笑道：“沉钩她说想回自己房间看看，老臣就没跟去。殿下觉得这园子如何？”
　　沉钩道：“挺不错的，不过不像是京城的风格啊。”
　　“确实是模仿了江南一带的风格，亡妻是江南人，跟着老臣到了这京城来，便再没回去过。”苏太傅双手拢袖，望着空荡荡的水面。
　　“太傅是个长情人。”沉钩道。

　　她是一向很佩服长情的人的。如她狐妖一族，天性凉薄，热情来得快，退得也快，多得是露水夫妻。而她自然更不是什么长情的人，也并不稀罕它，只是单纯觉得能将一份感情坚持那么久，实在是太有毅力了，她自愧弗如。
　　“老臣带殿下转转吧。”
　　“好啊。”沉钩点头。
　　二人在园里缓缓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后面的仆从远远地跟着。忽然隐约听到什么东西闷声落地，墙外随之响起一阵犬吠。
　　沉钩好奇地望过去：“有狗？”
　　苏太傅道：“许是野狗罢。这条街上达官贵人多，多余的吃食也多，常常会吸引一些野狗过来，很难防备。”
　　沉钩哦了一声，又随口问道：“我听说很多人家家里都喜欢养些小猫小狗小鸟儿什么的，太傅家里有么？”
　　苏太傅摇了摇头：“这倒是从未养过。老臣和亡妻都不大喜欢那些东西身上的味儿，而且也觉得不干净。沉钩小时候身体弱，也不敢让她接触。不过现在身体好了倒是没什么关系，她若是想跟宫里的娘娘们一样养个什么玩意逗乐儿，老臣也管不着。”

　　沉钩和苏太傅差不多把院子逛完了，终于见到了姗姗而来的太子妃。
　　沉钩瞧了瞧她，忍不住打趣两句：“从屋里出来了？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光，是不是很唏嘘？”
　　杨斐：“……”
　　他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微笑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妾……妾身不过是想起有些旧书稿落在里面了，让桂枝收拾一下回头带走。”
　　苏太傅抬头看了看日头：“时辰差不多了，殿下和娘娘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
　　“当然可以。”沉钩道，“沉钩这么久不在家，大概也很想念家里的味道？”
　　杨斐勉强一笑。

　　席间，苏太傅旧话重提：“殿下先前所言，说允了娘娘随时回家来看看，可是认真的？”
　　“咳，这个自然。孝敬父母，人之常情嘛。”虽然她自己没什么孝敬父母的意识，但太子妃是凡人，她还是要体谅一下的，大不了回头拟个手谕破个例——应该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吧？
　　苏太傅却道：“殿下有这份心老臣就很高兴了，不过规矩还是要守的，老臣若是想念女儿了自然会递帖子请见，逢年过节的娘娘也自然会回来看看，若无必要，娘娘还是不要常出宫好，免得落人口实。”
　　“还是太傅想得周全。”沉钩心里松了口气，转向杨斐，“你觉得呢？”
　　“父亲说得对。”杨斐微笑。

　　撇开了这个略显严肃的话题，接下来的苏太傅的话倒是显得家常了许多。
　　“来，女儿，你不是很爱吃冬笋的吗，我特意叫厨子做的，多吃一些。”
　　沉钩咬着筷子尖道：“哦，原来你喜欢吃这个，那回头叫小厨房多做一些。”
　　杨斐：“……”
　　他其实，并没有很爱吃冬笋……

　　苏太傅看着静静吃饭的杨斐，感叹道：“日子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都出嫁了。我还记得以前，你那么点儿高，连桌子都够不到，还得让下人抱到椅子上去。”
　　杨斐：“……”
　　他最不愿面对的怀旧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沉钩笑盈盈的，对这个非常感兴趣：“沉钩小时候的性格也和现在一样么？”
　　“她小时候安静，特别安静，我从不操心的。现在比那时候稍微已经话多了一点儿。”苏太傅眯起眼睛，像是在追忆久远的时光，“她可以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屋里看书，就算不认得几个字也可以看一下午，不知道是怎么看进去的。女儿，你还记得那时候你都看了些什么吗？”
　　杨斐抿了一口汤：“不大记得了。”
　　“我也不大记得了，反正都是从我书柜下面摸出来的，约莫是些经史子集吧。”

　　“沉钩小时候没有玩伴么？要是没有玩伴的话，一定会很孤独吧？”
　　“我也让年纪小的婢女们陪她玩过，不过看起来她好像更喜欢一个人坐在后院里，从前那里有个秋千——后来拆了——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坐在上面，也不荡，就坐那儿看风景。”苏太傅偏头问杨斐，“你那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杨斐道：“我哪里知道小时候我在想什么。父亲，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追忆过去吗？”
　　苏太傅哈哈大笑起来，对沉钩道：“她这是不好意思了，女孩子家面皮薄。罢罢罢，我也就不在太子殿下面前说你的故事了。”
　　杨斐便继续沉默吃饭。

　　终于捱到一顿饭结束，三人又叙了会闲话，杨斐和沉钩二人便又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其实……两人都不是很想回宫。
　　倒不是留恋苏府，只是单纯因为……回宫意味着，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得睡一张床了。
　　“太子妃身子已经大好，怀皇嗣也是没有问题的，殿下大可放心。”
　　——太医是这么跟沉钩说的。
　　“太子最近可有碰过你？没有？那你们还未圆房？这孩子倒是体贴人……不过，你们也该圆房了。”
　　——贵妃是这么跟杨斐说的。

　　总而言之，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回到宫里，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吃了晚饭，又磨磨蹭蹭地各自占据了屋内一角。太子殿下坐在桌前装模作样地阅读经书，顺便思考人生；太子妃殿下坐在窗边装模作样地研究古画，顺便思考人生。
　　屋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都很识趣地退了出去，连平常话最多的桂枝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眼看着灯油快烧尽了，沉钩唤道：“来人。”
　　银朱在门外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来添点灯油。”
　　银朱推门而入，瞧了瞧灯盏，道：“殿下，已经亥时过半了，再读书读下去就伤眼睛了。奴婢还是伺候您歇息吧。”
　　“不必，叫你添灯油你就添。”
　　银朱：“……是。”
　　杨斐抬头瞟了一眼：“也给我添一些。”
　　银朱：“……是。”
　　关门出去的时候心想，这是对儿什么夫妻啊？勤奋好学挑灯夜战二人组吗？

　　添完灯油，屋子里又安静了下去，只有偶尔响起的烛花哔啵。
　　沉钩终于熬不住，舔了舔嘴唇，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道：“嗯……那个，沉钩啊，你不困吗？你困的话就先睡吧，我还要再多看一会儿呢，不然明天见那些大臣的时候不太好应付。”
　　虽然大臣们才不会来问殿下昨日看了什么书，但是她已经懒得寻找更靠谱的谎话了。
　　杨斐本想说殿下先睡吧我再看会儿画，转念一想这个行为好像不大符合太子妃的身份，便道：“也好，那妾身便先去了，殿下早些休息。”
　　只要他赶紧上床装睡，那太子就不会对他动手动脚了吧？对睡着的人还动手动脚那可真是禽兽了啊。

　　杨斐愁肠百结地坐到床上，朝外看了看，确认书桌那里看不到床这边，便把外衣一层层脱掉，拉上帘子，躺进被子里。
　　幸亏有两床被子，不然一想到要和一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睡一个被窝，他就觉得心里长着根刺。
　　这么久下来，虽然已经习惯了那张脸，习惯了这个女人的身体，但他是绝对不会动摇自己逃离皇宫的目标的。
　　哪怕今后要一直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活着，那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女侠也比当一个太子妃好得多了吧！
　　他有些气闷地揉了揉额角。
　　堕落了，堂堂真君真的是堕落了。

　　他闭上眼，裹紧了被子，往墙边使劲靠了靠。
　　希望太子是个正人君子！不要趁人之危！
　　他呼吸平稳，假装睡着，其实精神高度紧绷，一丝睡意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桌那里窸窸窣窣响起一些动静，然后便有人的脚步声轻轻靠了过来。
　　“沉钩？睡着了吗？”太子用气声问道。
　　杨斐一动不动。
　　“睡着了。”太子嘟哝一句，开始宽衣解带。
　　杨斐背对着太子，眉头紧皱。

　　虽然沉钩不想跟太子妃同睡一床，但如果被宫人们发现，少不了一顿折腾与麻烦。但她也不想跟太子妃盖着棉被纯聊天，容易被误会是那什么不行……好吧确实不行，但她并不想暴露这点啊！思来想去，还是让太子妃先睡最稳妥，这样太子妃不会误会，她的心理负担也小了许多。
　　她撩开帘子上床，看了一眼睡得安静的太子妃，松了口气。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某些时候还是当男人比较好，比如现在，她就完全不用担心温柔的太子妃会突然霸王硬上弓要和她圆房。
　　她放心地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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