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名汕汕

作者: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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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1.
      “福生无量天尊……”束发绑得端端正正的小道士一脸正气的站在一面灵幡边上,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却不时往边上的孝子瞟。
      孝子一身衰服,头上顶着被生麻束起的丧髻,双目通红,脚下似生了铅铁,步履蹒跚。端的是活生生真孝子样,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小道士皱着眉思考,险些撞上灵幡,一只白净纤长的手突然出现扶了一下,才堪堪躲过。
      “小心些……”
      耳边徒然出现的声音吓得小道士身子一歪,竟撞上了孝子身后的棺木,引得送葬的队伍一阵骚动。小道士匆忙念了句道号,瞪了眼身边的人。
      方才说话的人穿着一身骚气的紫袍,头发松松耷拉在肩上,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看着小道士有些窘迫的模样。
      小道士不去理他,随着队伍往前走。他倒是自在的跟了上去,落后半步,闲闲开口,“汕汕你是不是觉得这孝子奇怪?”
      被唤作汕汕的小道士对他的话好似充耳不闻,留给他一个端正的发髻。那人从手里变出一把桃花扇,慢悠悠扇了起来。
      送葬队敲敲打打到了墓地停下,小道士在一旁念诵道文,看着孝子往墓穴里放五谷,摆长明灯,一切都有条不紊。直到孝子带着亲属往棺木上添土,小道士嘴里的道文都有些颠倒了。
      “你说,这孝子哪里怪了?”小道士忍不住转头问那人,声音清甜,明明是个女孩子。
      “你先叫声珣哥哥。”
      汕汕睥了他一眼,缓缓转过头去,神色冷淡。
      “不如叫沈哥哥?”
      “沈珣。”仍旧是清甜的声音,可竟让沈珣听出了些许警告的味道。
      沈珣倒是不敢再逗她,俯身在她耳边道,“眉梢带春,一副红鸾星动的形容。”
      汕汕按他说的朝孝子看去,果然发现孝子虽眼睛通红,可眉梢却微微上挑着。她甩了甩手里的拂尘,点头赞同道,“不愧是月老的徒儿。”
      “……”沈珣脸色一僵,恼怒的看着汕汕,“我不是月老的徒弟,我是月老的仙使!且那也是曾经!”
      汕汕亦是不理他,看着孝子趴在已经封了的墓门前嚎啕,众人在他身旁低声的安慰,心里莫名。
      此刻的悲伤想来必定是真的吧,世间的死别最是令凡人无力挽回,失去的事物可以再找回,可失去的人却再难重现。她自来感情淡薄,好似只有看着生死离别,那种强烈的情感才能对她有所冲击,才能让她有所体悟。
      可……
      “沈珣。”她叫了他一声,看向他略带狡黠的桃花眼,“你又一次成功的将我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悲伤打碎了!”
      “不客气。”
      “并没有在谢你!”

      2.
      汕汕原是南海孤岛上的一尾锦鲤,因为颜色纯正,被西王母看中带上了天庭,得了仙缘。可西王母贵人事忙,只将她交由自己的仙使看顾。她初初有灵识起,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位名叫漓夙的仙使。
      漓夙是西王母坐下仅次长使尉洸的仙使,可他不似尉洸严肃,清清淡淡柔和得紧。西王母宫里的生灵多半都由他照料,汕汕便是其中之一。漓夙仙使模样长得清冷,可性子却喜欢热闹,常倚在院子里看着满园的灵兽花木斗嘴打闹,偏偏汕汕却是个极其安静的特例。
      汕汕一直闹不明白,那些灵兽为何争着要去向漓夙展示自己的皮毛,而那些花木缘何要争相开放博得漓夙一笑。直到汕汕化人形,漓夙眼里流露出来的欣喜,多少让她有些触动。
      原来,自己也能牵动着旁人的情绪呢。
      尉洸安排汕汕成了一名宫娥,她便安静的做着清理池塘的活。空闲时便在院子里看着那些未能化形的灵兽花木在漓夙面前争斗,谈不上喜欢,倒也能打发些时间。
      天庭的日子过得缓慢,每日做着重复的事情,日卯星君驾着马车从东边跑到了西边,轮到嫦娥司职时,总是汕汕情绪最为平和的时候。
      她能够在这个时候变回原型,在自己清理干净的池塘里吸纳灵气。
      喜欢热闹的漓夙有时也会静下来读几本书,倒也不是刻意给她听,就那么随意的念着,汕汕也能听到些以前不知道的故事。
      “汕汕,你知道七公主的事被凡人写成话本子了吗?”漓夙有一次问她,脸上透着点落寞。
      汕汕在池塘里摆摆身子。
      “凡间的话本说,七公主为那凡人生下了凡胎,而王母心慈每年七月七让那凡人和那凡胎一道上来与七公主见面。”漓夙勾嘴笑了一声。
      汕汕探出头,有些奇怪得看着漓夙。她在天庭的这些年,从未见有凡人上来过。
      漓夙侧脸看着宫里昏黄不定的宫灯,嗤笑道,“且不论王母是否心慈,光是那凡胎,也概不会留下。凡人看咱们仙人,多半觉得我们慈心仁德,可我们遵从着世间最严苛的规则,没什么情感是可以破坏那些仙律的。”
      “无情,无义,不仁,不德,便是那法,那律。”漓夙一半的脸隐于暗夜中,令汕汕有些害怕,可她仍旧不懂,漓夙眼中带着的那股不甘的情绪,汕汕怎么都琢磨不出各种缘由。
      她还记得漓夙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汕汕,没有情感,那便妄为生灵,我知道你性子冷,可不能没有感情,哪怕生离死别,红尘情爱,皆是难得的……罢了,你还不懂……”
      汕汕还未明白过来漓夙话里的意思,漓夙就死了。
      照说仙人寿与天齐,可偏偏,漓夙死了。与他一起死的还有被凡人写入话本里的七公主。王母亲手捏碎了漓夙的内丹,他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七公主也毁了自己的。
      宫里一片恐惧,只有汕汕,迟迟的闹不明白,为何漓夙会与七公主一起死,而那些宫娥为何窃窃私议着七公主的情深。
      这难道便是漓夙说的红尘情爱,生死别离?
      汕汕不懂,可回忆起漓夙和她说起过,天庭之中,最有情绪的便是东边月老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带着怎样的想法,只觉得想要解惑,亦是想要体会一下让漓夙甘愿放弃生命的情感,自请去了月老阁。
      真真百态千颜,皆是那世间俗人一颦一笑。

      3.
      月老阁内的探尘镜里,日日上演着凡世间的男欢女爱,离愁别绪。汕汕清理镜子时,好奇往里望时,少不得看到几回男女绯红脸颊,捂心起誓。汕汕觉得特别,有时走神了,会记起来曾经那个脸庞清冷的人。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读着诗书,无意间吟哦出几句,“驻守探门扉,闻得闺嬉语。郎君谓倾心,妾萌同心意。”
      端的是再清冷的模样也会生出一丝羞喜,耳根的红色也隐隐爬上脸,可眼睛却是亮的吓人。
      汕汕那时不懂,在月老阁里见得多了,便明白,仙人与凡人一般,动了情,便是看着什么都容易联想到自己与心上人。
      只可惜,情之一事太过粘腻,饶是漓夙这般,也免不了心怀愁绪。
      汕汕觉得那些都离自己很遥远,况且她待一切都凉薄惯了,倒是很难生出什么物喜己悲的情绪。不过她又一次看到探尘镜内上演的一处死别,长久没有什么波动的心,好似被重重击了一下,木木的,待回过神来,竟能觉出一丝伤感。
      自那时起,她便喜欢探看凡间的死别。
      不论多少的爱恨情仇,到了死的那刻,都不过是一片枉然,那个让你懂得情绪的人,始终都不会再出现。

      可是月君喜好团圆,他姻缘簿上的男男女女,大多经历些小磨小难,最终修成正果,喜得良缘。只个别孽缘,要么恨着对方一生,要么怨着对方一世,极少有一方亡故的结局。那是冥府的事,与月老阁无关。
      汕汕后来莫名对死别产生了执念,便去央了尉洸。
      自漓夙去后,尉洸获了个看守不力的罪,被贬去了冥府,掌管着幽冥入口。汕汕去时,正看到他记录着一个新魂的年岁。
      “不过双十年岁,死因为何?”尉洸执笔问一个女魂。
      “大人,你可否见到奴的相公,他被奸人陷害而死,奴追随而来。”女魂没有眼泪,却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那相公已喝下孟仙的汤药,早已忘记前尘,你也去吧。”尉洸目光泠然,好似记起什么恼怒之事,不愿那女魂多做纠缠,挥手让小差带下去。
      他放下笔便看到了汕汕。
      “仙使。”
      尉洸蹙眉,少顷,点头回礼,“汕汕。”
      道明来意,尉洸嗤笑一声,看汕汕好似看着一个傻瓜,“你想要了解死别的情绪?那种感觉并不好。”他顿了顿,摇摇头,似是想要驱散一些不太愿意想起的事,继续道,“凡人羸弱,他们的情绪转瞬即逝,再苦再痛,只要时间便能治愈,即便是终其一生,在你我眼里,也不值一提。”
      汕汕看着尉洸,鬼使神差的开口,“仙使可曾记得漓夙?”
      尉洸的身体明显一震,他看着汕汕,眼中转瞬即逝的伤感被警告代替,“他是一个禁忌,提他无意。”
      汕汕转头看向远处的忘川河,低低道,“漓夙的好,我都记得。想必仙使也不会忘记,若不然当初漓夙获罪,仙使也不会冒死去求王母。”
      忘川河掌舵的老船夫,吟唱着送魂的歌,慢慢悠悠从此岸划向彼岸,道着前尘忘却。
      “他说过,没有感情,妄为生灵,我记得他见我初初化形时的喜悦,我亦想有那种即便简单却很难得的感情。”
      “所以,请仙使帮我。”
      尉洸顺着汕汕的目光看向忘川,耳边响着,“前尘千帆渡,忘却山川故……”

      4.
      沈珣的出现和他的身份一般,带着点传奇。
      因着仍需在月老阁供职,汕汕不过每月初七到冥府找尉洸。尉洸倒也不怎么赶她,只让她坐在幽冥入口,看着那些带着前世记忆的魂魄或喜或悲地诉说着凡尘。
      汕汕时常听着听着默默落泪,为他们回不去的凡间,再见不着的凡人。苦难的情绪总是容易感染旁人,即便是感觉迟迟的仙人,也难免动容,更何况一心想要感同身受的汕汕。
      那日汕汕正听完一个老者的魂魄讲述完自己的不舍,鬼差引他去忘川,汕汕呆呆地擦着眼角的泪。突然一阵紫光从幽冥的入口闪过,一个修长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青袍短靴,玉簪束发,熟悉的清冷面目带着陌生的邪魅,扫了眼周围,轻轻“啧”了一声,看着皱眉诧异的尉洸,勾起一丝笑,“真是无趣。”
      声音懒懒的,和汕汕认识的那个人天差地别。
      那人抬手轻轻一拨,他周身的紫光乍现,只一瞬间,便换了一副模样。轻挑的桃花眼不笑自媚,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那身青袍已换做一套做工考究的紫衫,手里捏着一把纸扇。
      汕汕胸口扑扑直跳,听尉洸身边的鬼差恭敬的朝他行了个礼,唤道,“沈珣仙君。”
      原来是位仙君,难怪能在冥府使法术。不过他自幽冥入口出现,莫非是从凡间而来?
      好似给汕汕解惑,那鬼差又道,“沈珣仙君此次怎么不多在凡间玩一段时日?”
      “一次次投胎再转世,没什么新鲜的,无趣得紧。”那沈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纸扇,看向尉洸,“你是从西王母宫里下来的仙使?”
      尉洸显然也知道他,方才的呆愣不过是被他变幻的人惊到,此刻冷静下来,便行礼回道,“尉洸已被贬为司簿,不再是仙使了。”
      沈珣挥挥手,可有可无的道,“仙使和司簿没什么高低之分,若是我,亦是不愿意当什么劳什子仙使,天规戒条管得紧,倒不如在这冥府,七情六欲皆无束缚。”
      对他的话尉洸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在一旁的汕汕听了心念一动,噗嗤笑出了声。这一笑倒是吸引了沈珣的注意。
      他收起纸扇,兴味盎然地看向汕汕,桃花眼透着光,“小娘子在笑什么?”
      “我在笑,这位仙君的话,即便在冥府,怕是也得受天规戒律的约束,因为不论是仙使还是司簿,都是仙人。那法,那律,最是无情。”汕汕想到刚才那个清冷样貌的人,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也不知是谁定下这般冷漠的条款的。”
      沈珣眸光闪动,闷闷笑了起来,汕汕看向他,又望了望他身后脸色难看的尉洸,正待开口询问,就听见沈珣慵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下不才,得这仙君的名号也不过是修订了那样一套冷漠的条款。”
      说罢,便转身对着尉洸道,“本君命你现在回去同王母报信,同她说,她所托之事本君已替她完成,本君也想好了我的报酬。”他背对着汕汕呼啦啦摇着纸扇,“天地万年,本君倒是从来没养过锦鲤,想必有趣得紧。”

      5.
      辛府近日热闹,先是府里小姐失踪,后来人是寻回来了,却只剩半条命,堪堪用金贵药材吊着,却怎么都好不起来。大夫来了一波又送走一波,都只摇头让准备后事。辛夫人每天哭,直到巷尾的肖府遣人来问帖,辛夫人才认清了事实,拉着辛老爷张罗着给自家女儿寻一桩婚事。
      哪怕是冥婚。
      汕汕换上寻常凡人女子的装束,却隐了身形,坐在肖府的屋顶上,看着肖府忙碌的仆从。孝幡裝裹从外面搬弄进来,倒也不直接放在灵堂,而是摆在了偏厅。汕汕托着下巴探看,正堂上也不见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反倒是辛府的老爷夫人穿了麻衣坐在里边。管事的从外间匆匆赶来,领着个穿红戴绿的妇人,本有些悲切的脸上带着点怪异的喜色。
      风吹得有些肆意,汕汕的裙子呼啦啦的直响,她闹不明白肖府的众人缘何死了少爷却不见得难过。不,或许也是难过的,只是这难过中还有一丝解脱。
      “白事不办先办红,自然是喜事。”
      风一下子停了,汕汕看向坐在身边的沈珣,依然骚气的紫袍,倒是难得把头发梳了起来,露出好看的眉眼,减了一份媚,多了一丝俊。
      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风,朝着汕汕时,脑后垂下的发带吹得有些凌乱。
      汕汕抬手帮他拨了拨,没成功,就随它去了。倒是沈珣眯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瘪了瘪嘴,好似有些委屈。
      “肖府有喜事?”汕汕转过头去,看着脸色苍白却面露喜色的辛老爷,颇为费解。
      肖府只一儿一女,肖小姐早早嫁人,只有肖少爷还未婚娶。可肖少爷在三日前便咽气了,这府里的灵幡,皆是为他准备的。这时节的,怎么可能有喜事?
      沈珣看向汕汕,手腕上系着根褪色的红绳,在素白的衣裙下尤为明显,他勾嘴一笑,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对着她说道,“凡人若为母为人父,泰半精力都花费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凡人有言,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辛家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到死还没娶妻,怕他地下寂寞,便寻思着给他配个婚。一来安了自己的心,二来也当是了了儿的遗憾。”
      汕汕顿了顿,看向沈珣,“使他们自己安心我倒可以理解,可他们怎知为儿子安排的婚事他们的儿子会满意呢?”
      “这便是凡尘,倘或人还活着,虽不敢保证能觅得良人,可到底有这样的可能,可凡人寿终了,便立即由阴司接管,这阳间的人怎么闹腾,都只是活着的人闹腾。”沈珣目光幽幽,挑眉靠近汕汕,“所以你我姻缘尚需及时把握呐。”
      汕汕听罢愤愤转头,轻轻推了他一把,嗔道,“当初你讹了月君,也讹了我,如今还好意思说什么姻缘!”
      “锦鲤仙子汕汕,大律元尊沈珣,永世成双。”沈珣躲闪着笑道,“这是写在姻缘石上面的,我可没讹你。”
      汕汕的手被他抓着,紧握着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她愣了愣,挣扎的力道也小了许多。
      “汕汕,你没发现吗,自从你跟了我,情绪丰富了许多。”沈珣拉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整理了一下她手腕的红绳,声音柔和,“冥府的司簿说你生来感情迟迟,就连……你本没什么大悲大喜,可自从遇上我,你便时常有大嗔大怒的情绪,这难道不是我们有缘?”
      “你别拿人间的缘分来糊弄我,你同佛祖讲经问道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
      “你在嫌本君老?”沈珣突然一脸严肃,看得汕汕有些心虚,刚想开口,就听见下面辛府前厅一声脆响。
      汕汕忙去看,只见一身麻衣女子立与堂下,来不及褪掉的丹蔻在她手中牌位的衬托下愈加诡异,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脚下是一地破碎的步摇。
      “女儿不孝,忤逆父母,可是小弟不可娶那辛小姐,小弟的死,正是因那辛小姐所致。小弟到了最后,都要成全辛小姐,怎会愿意在死后还将她束在身边!”此人想来便是逝者唯一的姐姐,那个一早出嫁的肖大小姐。
      真真一出人间闹剧呐。
      汕汕暗自摇头,转头便看到身旁的紫袍托着一张稚气的脸,浅笑如画,气质如荷,只那桃花眼说不出的怪异,他媚眼如丝,柔声道,“汕汕,你看我这样可年轻些?”
      “滚——”

      6.
      汕汕自入了凡尘,便一直扮作咏诵道文的小道士,一则凡人相信鬼神,但凡有殡礼,十有八九会请道士主持。她想近距离的观察那些悲伤情绪,站在未亡人身边比站在幽冥入口还要清晰。逝者泰半怀念阳间,而那些存在于世的,才是正真失去者,他们的痛苦更加分明,是爱是恨,都清晰可辨。
      或者,莫名的能够让汕汕感同身受。
      这便是汕汕喜欢这里的原因。
      可喜欢观察他们却并不代表喜欢体验。
      当汕汕在辛府睁开眼,面对着一脸悲恸的辛夫人时,她的情绪竟波动得从未有过的明显,那一刻,她只想掐着沈珣的脖子,问他,“我和你何冤何仇?”
      辛夫人抹着眼泪,看着自家女儿起伏剧烈的胸口,擦着红肿的眼角,颤着声说道,“茵儿,娘知道你苦,娘不强留你了,可娘舍不得你黄泉路上孤单。茵儿你再忍忍,过了辰时,娘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汕汕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无力动弹,就连呼吸都有些滞缓,她倒也不觉得难受。可对上辛夫人的眼睛,她竟有些无措。她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着。
      人世间的死别太过残酷,它不听离开者的不甘,不听留守者的不愿,只不过是生死簿上简单的几笔勾画,就掐断了所有凡俗的缘分。
      辛夫人并不光洁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略显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汕汕的头发,好似要将她因为生病而干枯的头发抚顺,她为她挽起长发,嘴里说道,“我的茵儿长大了,曾经小小的一个人,不爱说话,却喜欢听热闹,喜欢看着府里的丫鬟仆从嬉闹,那么安安静静的,却也很有自己的主意……我的茵儿……”
      汕汕心下动容,却私自无力,只得任由辛夫人成串的眼泪滴在她手上。辛夫人的鬓发生出了银丝,眼眶一直红肿着,她看着汕汕,眼中不断溢出泪来,眸子里好似有千般万般的不舍和悔恨,“茵儿,你未来的夫婿是西街肖府的二公子。娘打听过,肖府世代书香门第,那肖少爷又与你相熟,虽然他……可这门亲,娘还是做主替你应下了。”
      屋外传来细微的锣鼓声,汕汕转眼去看天色,就听辛夫人眼中的情绪复杂,似喜似悲,嘴角勉强勾起笑,说道,“若有来世,娘还要做你的娘……”
      汕汕心微微疼了下,想要开口安慰,视线却被一片红色挡住。
      她被一双颤抖的手送入花轿,耳边听着辛夫人克制的抽泣还有辛老爷哽咽的安慰。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感谢沈珣。
      她置身事外地旁观许久,倒是不如这一次感同身受。
      原来,死者恋的不是这花花凡尘,而是凡尘中的凡人,凡人里的情感。生者悲的不是那离开的凡人,而是凡人带着的记忆,记忆中的心绪。
      汕汕想起来,当初得知漓夙的死讯,先是不信,不信仙人会死,后来被证实这世间不再有漓夙这个人时,她第一次想到竟是再也不能听他念故事了。她的心里有些遗憾,可此刻想起来,翻开那一层层的遗憾,最里面的,确实苦不能言。
      难怪道连佛祖都将爱别离归于七苦。
      是真的苦。
      汕汕在花轿里出神,因为汕汕依附的身体病弱,所以轿子里垫满了软靠,她瞄到一抹紫缎,心里有一丝丝暖意。
      至少,姻缘石上说,有一个永世成双。

      7
      天地初开时,天界还未有仙班,凡间却生出了些许生灵,他们混沌了几百年,汲取天地灵气,从凡胎褪成了仙骨,升至天界,列位排序,才有了后来的元祖天尊。他们渡化生灵,却没能约束他们争斗,一时间凡间只留下些微寿辰短暂的生灵。再后来一位仙人闲时想出一条法则,但凡想要位列仙班者,必先斩断欲望,不许争抢,不讲情分,只论修为,只分权责。
      元祖天尊施压执行,天界自此一片安宁,能够遵守此法的生灵少了,却飞升成仙,而那些无法遵守的,便成了一个个普通的凡人。渐渐的,天地便有了仙凡之别。时日久了,那些能恪守法则的倒是少了许多人情味,成了地地道道脱俗的仙人。这下,那位仙人倒是无聊了,便时常寻着由头去凡间闲逛,体悟一番红尘俗世。
      可自从他认识汕汕,却觉得天界倒也有些趣味。
      那时汕汕还在月老阁供职,她并不知道沈珣去向西王母讨要锦鲤不成。只知道日复一日清理探尘镜,每月初七去幽冥听故事。
      直到一日她面前出现一个面庞稚气的少年,挑着桃花眼问她,“小娘子,你可知道月君的姻缘石在哪里?”
      汕汕觉得这双桃花眼熟悉,却不认得眼前的少年,只向他指了姻缘石的方向。月老阁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这姻缘石,不论仙凡,只要是写在上面的名字,必定成就一番良缘。不过位阶低的仙人只能远远一观,因为它对书写者的修为极其挑剔,没有上万年的修为,不必妄想靠近。即便如此,姻缘石仍旧吸引着众多仙人。
      汕汕以为这少年也是慕名前来的众多仙人之一,便没多想。可后来,他却被月君留在了月老阁。
      少年自称沈珣,每日不做其他,定时定点在探尘镜前逗留。汕汕起先不觉得怎么样,可后来月老阁中许多仙娥总是往探尘镜跑,红着脸给沈珣送些东西,遇上个别脸尤其红的,还让她转交。
      汕汕看着自己刚清理干净的探尘镜不断被弄脏,生出些恼怒的情绪,待沈珣总没好脸色。他闪着好看的桃花眼,四下有些狼狈的躲避抹布溅起的水,汕汕竟觉得解气,心里偷着乐呵了几日。
      后来也不知沈珣同那些仙娥说了什么,往探尘镜来给他送礼的却是不再有了。汕汕乐得清静,可沈珣却每日都报到,几乎每次都在汕汕干完活,坐在台阶下探看凡尘的时候出现。
      “呐,这是凡间的帝王在纳妃,礼节不似娶妻,所以只让人从侧门抬进宫里。不过这新嫁娘是帝王自己挑的,所以规制堪比皇后。”
      “凡间嫁娶难道不是心之所向者?”汕汕愣愣的开口。
      “凡人的缘分都写在你月君的姻缘簿上,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沈珣不以为意。
      汕汕摇头,道,“月君曾说过,他虽掌管着天地姻缘,可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就连他都觉得奇妙。命定中的人他们的红线会自己系在一起,饶是月君也无可奈何。”
      沈珣挑了挑眉,素手一翻,手心里躺着根红线,他执起一头,对着汕汕说,“你是说这样的红线?”
      汕汕眉心一跳,有些奇怪的预感,说不上不妙,却有些无措。果然,听沈珣继续说道,“那汕汕看,你我可是命定中人?”
      红线泛着微光,不知是沈珣的法力还是月君所谓的缘,它在他们中间缓缓游走,好似在判断什么。汕汕听着沈珣的话,胸口扑通扑通跳得有些急促,感觉到腕上一凉,那红线便缠上了她的手腕,只那一头对着沈珣,有些犹豫着好似在畏惧,又好似试探,却是不敢靠近。
      沈珣看着汕汕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紧张,嘴角勾起一笑,挽袖伸出手。那红绳得到鼓励一般,快速缠了上去,一瞬间,连接他们的那段便隐去,只留下两人腕上那一段红色。
      汕汕僵硬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干涩的开口,“红绳只对凡人生效,你我同为仙,这不过是闲时玩笑。”
      “可我并非玩笑。”桃花眼中带着些不羁的笑,看得汕汕心绪莫名。
      汕汕扯了扯红绳,无济于事,只得垂下袖子,低着头说道,“这是否玩笑,都与我无关。”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沈珣,“我的七感五蕴来得迟,却也不是没有,我虽闹不明白方才自己的心情,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若是因为这样让你起了逗弄之心,烦请你适可而止。我的元身是锦鲤,却也是一条海里的锦鲤,不是家养随人逗弄的锦鲤。”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微颤,可她怕是没发现自己眸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气势。沈珣看着她晶亮的眼睛,印着他有些勾笑的脸,竟觉得腕间的红色滚烫得有些灼手。

      8
      那之后,沈珣有一段时间没去探尘镜,汕汕以为他幡然醒悟,可事实证明,有些人本性难移。
      “呐,这是凡间女子在举行及笄,这个朝代,女子到了十四岁就会挽起垂髫,用笄结发,向世人表示自己已经可以出嫁了。”
      “呐,这是国丧,凡间的帝望阳寿尽了,帝国上下穿戴麻衣孝服,一般来说三年内不得宴乐婚嫁,你们家月君可以安生一段时日了。”
      “呐,这异象是仙人下凡历劫去了。”
      “仙人可以入凡?”汕汕好奇。
      “你可终于理睬我了,都几日了,我自说自话可把我憋惨了。”沈珣皱着好看的眉毛,夸张的说道。
      汕汕抿嘴,转过头,就听他在耳边略显讨好的说道,“一般来说,仙人是不可私自下凡的,可若是碰上有劫数需历,或者是上峰差遣,下凡倒是可以的。不过凡间人气太甚,仙人泰半不愿让自己沾染过多,不到逼不得已,倒也没有自请下凡的。”
      汕汕点点头,愣自出神。她记得以前在幽冥入口见到过一个仙君,便是从凡间而来,却不知是历劫还是办差。沈珣刚想趁着气氛说上几句俏皮话,就有人来报月君请沈珣前往姻缘石。
      沈珣出去绕了一圈,又返回到探尘镜,道是迷路了。汕汕无法,只得亲自为他引路。靠近姻缘石,汕汕便止了步,见月君竟笑着迎了出来,带着沈珣站在了姻缘石边上。汕汕看着坦然自若的沈珣,一时有些看不明白他,呆呆看着他在姻缘石上写下“永世为双”四个字。
      月君眼里的惊艳毫不掩饰,他摸着白须,点头称赞,开口道,“我果然没看错人,若不嫌弃,可愿拜在小老儿的门下,掌管这天地姻缘呐?”
      沈珣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自己的姻缘都还未定,哪有什么闲情去管旁人的姻缘。”
      月君噎了噎,好似有些不确定他是玩笑还是真话,就见沈珣往汕汕的方向看了眼,笑着对月君说道,“我却是不信,这小小姻缘石能够命定姻缘的能力,莫非连元尊也能写?”
      月君略显骄傲得眯着眼点头,沈珣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先是有些犹豫,可后来还是落笔写下“锦鲤仙子汕汕,大律元尊”这几个字,恰恰在哪永世成双前面,中间倒还空出了许多位置。
      汕汕远远看着见自己的名字,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她有些恼意,对着月君,也对着沈珣。她自认是知道大律元尊的,那个漓夙口中写下无情无义不仁不德的天条律法的尊神,可她不认得他,现在却因为这样的事而被牵扯着和他有了羁绊。她有些明白当初沈珣给她系上红绳时的心情,细细辨别,倒是有些雀跃的。
      可如今看来,那时的沈珣,恐怕真的是同她开了个玩笑。
      这么久以来,除了那次初化形时见到漓夙眼中的喜悦而让自己也有些开心的情绪,倒是第一次那么明确的感觉到失落和委屈。
      那感情,果然粘腻得很。
      汕汕努力克制,却看到沈珣抬手在姻缘石上写下“沈珣”二子,血液一下子又滚烫起来。
      “锦鲤仙子汕汕,大律元尊沈珣,永世成双”。
      他……竟然是那个大律元尊!

      9
      汕汕被众人扶着下轿,虚弱的身子几乎力竭,她觉得沈珣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也确实感同身受了一番离别之苦,想着也是时候离开了,可沈珣却一直没有出现。
      汕汕想到她此刻只是一介凡人,连个法术都使不上。她想起当初亲眼看到沈珣在姻缘石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对着惊诧不已的月君点头同意做他门下仙使,汕汕第二天便向月君请命,下了凡间替了红娘的活。
      可那么久以来,红娘倒是没做成,反倒逍遥自在的做了道士,这其中,恐怕少不了那位追下凡尘阴魂不散的元尊的帮助。
      婚礼的仪式和普通的嫁娶无意差别,只是门口接亲的却不是新郎,待入了肖府,汕汕竟觉得身体一松,虽还附在那具病体身上,可行动倒也自如了许多。她感觉到身旁的人压抑的哽咽,心里一叹。突然一阵风吹来,将她的盖头掀起来,她抬眼看到的却是一双桃花眼。
      火红的吉服穿在身上,竟没来由的好看,他眉梢带着笑,有一些忐忑不安,可更多的是做坏事得逞的得意。只是他笔直的站立在堂中,那位置,正是新郎的位置。
      汕汕有种预感,那预感曾经也出现过,有些奇怪,说不上不妙,只是无措。就在旁人匆忙盖好她的盖头,将她的手放到那双温暖的手里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种彷徨无措有带着些许期待的预感是什么。
      “锦鲤仙子汕汕,大律元尊沈珣,永世成双。”
      姻缘想来也并非天注定的,是锲而不舍的追逐,是幡然醒悟的把握,更是这个世界,有我,刚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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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喜欢这条锦鲤~
    有错误会来改,望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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