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花记

　　枕霞山不高，却胜在山顶一片湖，此时山风卷着湖气来，倒是宜人。

　　秦扇虽瞧着瘦弱，长天里也是荷锄、浇花之人，并不如何劳累，蔺姝几人却比不得，娇贵惯了，上来便坐在毡上由丫头捶着腿。

　　她则往一块山石上去，俯瞰眼下之景。不枉走了这半日，见得山下红枫尽染，茅屋数楹。

　　“秦姑娘常来枕霞山？”

　　他不知何时来得她边上，此处人多，却不见他避及些。

　　“儿时来过两回，再便是及笄后来了。”

　　“那端茶点摆好了，姑娘不若去用些，走了半日累了罢？”

　　秦扇歪头看他，脸上的笑倒比这时候送来的风要教人舒服，如此美意，自是拒绝不得的，再者，她也腹中饥馑。

　　只他依旧站着，山间风吹叶哗，湖岸人声窸窣，秦扇一时不知是他不对劲了还是她不对劲。冲他颔首便掉头走开，徒留山石上仙袂飘飖举，心间懊无比的一人。

　　那边歇好的蔺姝见秦扇来，忙招了她过去，几人坐在毡上用着茶点，对着湖指点几番。秦扇少与人这般说话，一边紧着自己说错话，一边又乐意听来。

　　谈笑之余还不忘打量眼好似永远在地上找虫子的知冬，只今儿不止她一人，连天奇也一并蹲在湖畔找着。

　　女儿家所讲无非是山水衣饰，再便添个胭脂，文晚秋拣了红蓝花做胭脂的事问了秦扇半晌，再看时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了。

　　见这些人还未有下山之意，心下便晓得这是要留着等月亮了。思索间就见几个小仆从在湖边架起了拾来的柴火，宫女们将来时提的食盒，端出些肉菜来。

　　倒还存着煮汤饭的心思啊。

　　只是天色将暗，出门前没料到会与这群人遇着，也没与苏蕙道明白何时回去，若回的晚定要教她多担忧阵，此时教蔺姝牵引着坐下不知如何说得好。

　　“秦姑娘可是要急着回去？”

　　此行除她这个不速之客外，众人都是亲近，亦不讲究男女分坐。此时夫妻并坐，余人皆随意围坐，她好巧抬头就能见着顾祁溪，只他今日为何总与她搭言？

　　“今日出门前未与爹娘说过何时回去，若归得晚恐他二人担忧。”

　　“既是为了这个，秦姑娘大可宽心，方才天奇还说早些下山有事儿要做，正好教他带话去府上罢。”

　　守在不远处的天奇忽的被提了名儿，一个激灵，被迫笑着应承了下来。而后心里长叹声孤零零地下了山。

　　秦扇从头未说过一句应答的话，这事却成了。

　　这时忽听得容辰咳嗽一声，瞧去时已然叫文晚秋掩住了口，这位尊贵的五皇子妃便冲着二人一脸歉笑，容辰则露着半张俊脸冲顾祁溪摇摇头。

　　顾祁溪淡然偏转视线，秦扇却被文晚秋笑得红了耳根子，心下一阵怪异，兀自垂头看着燃起来的火，哔哔剥剥溅两声。

　　顾祁溪这才觉得自己专断了些，试图解释：“方才是顾某失礼了，只想着此时下山，不及下去天色便暗了，多有不便，届时一道下山多些照拂。”

　　“嗯。”

　　闷声炮仗不愧是闷声炮仗，不过看她眉梢松开，抱膝埋头坐着，鼻尖小巧微微翕动，再介怀不起来。

　　“起来了起来了！”少年呼风唤雨惯了，此时连湖风也听他的，将声音吹来这岸，往风来的方向看去，一条胖鱼在空中旋了几圈，安稳落在了他手上，今日却没将鱼甩到谁人身上。

　　容展笑嘻嘻地将钓竿交给小顺子，而后一溜烟来了这端，从文晚秋面前到蔺姝、顾祁曼面前再到秦扇面前，将逮着的垂死挣扎鱼儿显摆一通。

　　这么个天真孩子生在皇庭，是难为他了罢。秦扇一时间想起苏蕙的肚子来，开始盼着娘也生个这般活泼的弟弟出来。

　　说话间晚膳也已预备妥当，容辰见天色有大暗之意招呼几人将灯火找来，掌在一旁，加之湖岸火堆，明晃晃一片，看得清毡上摆的肉蔬茶点，分了碗箸才用起来。

　　知冬跟着一群丫头找东西吃去了，她坐在这群富贵窝人间，还是有些缓不过来，箸尖在甜白碗儿沿上轻轻点了两下，怎就变成如今这场景？

　　饭毕时候，天色已然大暗，早已过了霜降，夜里吹来的风凉了许多，况今还在山顶湖畔边上，寒意更甚。众人早便预备了在此处赏月，此时各自丫头们都将备好的小毛儿衣服取出来给各位贵人们披上。

　　秦扇却是没准备的，这时候众人才觉得难堪。

　　容展心肠极热的：“姐姐若是不弃嫌，将我的拿去披罢。”

　　她忙婉拒了来：“我身子骨不弱的，喝点热汤便好了，只不扫了大家兴致便是了。”

　　容展不听她的，说着就要解下来给她，这时候却是文晚秋开了口：“你再莫顽皮了，若是回去受了风寒，母后又是一番心疼了。”

　　说着又对秦扇说道：“秦姑娘若不介怀，便用辰郎的罢。这毛儿衣裳是今岁新制的，未上过身，虽大些暖和却是够的。”

　　如今这位五皇子已是端王殿下了，这件衣裳她更是受不起的。只是这话由端王妃说出来，端王也不介意，其他人自然也都无甚异意，除了一人来。

　　文晚秋话音未落，便听她二表哥道了声“不妥”，似笑非笑地看去他：“为何不可？”

　　眼下众人都看着他，他只好掩唇咳声：“我是说他前些时候总嚷着肩酸，夜里风寒，若是吹着肩总要又酸上几日。”

　　容辰忙面露难色，揽了身凭空的病来：“确系有这么回事。”

　　顾祁溪又故作沉吟番：“既无他法，秦姑娘便用顾某的罢，亦是新制尚未上身。”

　　最后……

　　秦扇乖巧的披上了他的大衣裳，端着鲜浓鱼汤，抱膝坐在湖边静静等月升。至于知冬，汤足饭饱，竟靠着山石打起盹来，练武之人果真好体魄，风吹着也能当即睡下。

　　山风吹来，湖面微縠。衣着单薄的顾二公子虽有些冷，但架子端的比端王还端正，心头如沐惠风。

　　一时都静将下来，偶听见文晚秋与容辰结耳几句，顾祁钰与容展说着些什么，夜色愈深，月亮如约升了起来，带着满穹的星星，仰头可见，垂头亦可见。

　　来枕霞山许多次，却是头回等到月亮起来，重阳后接近十五，月亮虽不圆却也大，此情景顾祁溪干脆倒下仰头看起了星星。

　　火光被风吹得晃动，他白皙的面上微微映着火光，秦扇偏头看他眼，却忧心起他来。穿得这般单薄躺在这寒湿之地，若是受了风寒她到底难安，环视众人都专注地看着星星或是低声叙话，便将盛鱼汤的小碗儿搁在毡上，顺着驳岸往他那边挪动了些。

　　“顾公子。”

　　声音低若蚊呐，恍若成了夏月里。顾祁溪听了声坐起来，偏转头去看她，二人竟只有不到半丈距离。

　　“嗯？”

　　粼粼波光岸，她教他夹着朦胧一声疑问惹得红了脸。

　　今日好似脸红了许多次。

　　“何事？”

　　朦胧月色，秦扇忽然见觉得他不单生得好看，连声音也是极好听的，火光明灭见她抬眼看他，轮廓分明，道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

　　“湖岸寒湿，这般躺在地上恐会受凉，若是想躺着，将厚衣裳垫着罢。”说着就要将身上披着的衣裳解下来交给他。

　　他觉察她手上动作，忙出言制止：“无需解来，我坐着便好。”

　　她乖觉的紧，停了来，倒没人留心这处。此时她却为难了，这下退开去，不太好罢？

　　湖风一阵一阵不消停，两人相隔不远并吹着风。湖中吹皱的月亮看够来，他不由得转去看她的脸，月光下白皙光洁的竟像块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羊脂玉被人看的久了，白中透了红，呼吸都清浅许多。

　　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不但不愧疚，反而笑了，唤她声：“秦姑娘。”

　　“嗯？”粉红的羊脂玉睫毛垂垂，没偏头看他。

　　“那日在文宝斋，秦姑娘是如何认出我的？”

　　如何认出他的，这话与知冬说时并不难，此时要告诉他倒是为难起来。偏头看他时他正定睛看着自个儿，方才起就被盯得怪异，这时候心上跟挂了铁马似的，教这风吹着不得宁静。

　　“顾公子的眼角有颗小痣，全凭这个。”

　　这是顾祁溪头回喜欢自己生了这么颗痣，甚至想何不再大上些。

　　“我省得了。”

　　他忽然来了这么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湖光下忽然听得喷嚏声，原是那湖石边儿靠着睡觉的知冬醒来了，迷瞪间见着众人都往这边看来，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鞠了一躬，惹得容展笑话她半晌，她才慢慢绕到秦扇边上去。

　　哎，一觉之间，小姐离顾二公子便这般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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