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

　　自打天虞山一事后，我便一直蔫儿在自个府中，看何人何事都兴致缺缺得很，那厢释离君对我这样的态度起初还能免为忍一忍，然最终忍无可忍，这便拎了我来凡间转上一转。

　　四月底的天，人间正值莺飞草长、柳絮纷飞，我懒懒跟在释离君身后四处瞧着，倒也快活。

　　不一会儿暖风乍起，他垂至腰间的墨色发丝便同那些柳絮一起扫到了我的脸上，又香又软的，拂得我整个人直犯倦，于是恶向胆边生，我抓着他的一缕发直嗅了几下。

　　“哦呀。”释离君掀起眼皮瞧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华严瀑布高千丈，不及卿卿爱我情啊。”

　　话语中的那股子甜蜜劲儿生生要将我酸死。

　　我抽气瞪他，“哪个是你的卿卿？”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他随手扯下一截柳枝，冲我眼波一转，“你不卿卿，谁为卿卿？”

　　这老妖精摆明了又在勾我！

　　我不由得哼了哼，心底却得意得很。

　　今日风和日暖，我眯着眼倚在他肩上晒太阳，隔了会儿，他问我：“前几日里闷着，是还在想着妙斋元君的事儿？”

　　我正玩着他的头发，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他看我一眼又转开，“莫要多想了，能如此，已是最好。”

　　我岂会不知。

　　只是。

　　“唉，终究是见不得有情人分离，也不知百里惑所求来世到底如何。”

　　他听见我这话微微一笑，“你可还记得那日妙斋元君同你讲的话？”

　　“记得啊。”

　　“那你可晓得她真正想同你说的是什么？”

　　“……”

　　“你是真傻？”他轻轻点了点我的眉心，狭长眸中神情如水，“她要你，且惜眼前。”

　　我愣神的间隙，释离君细长的发丝已经被我一点一点地缠到指上，不经意间还扯了一下。

　　约莫是吃痛，他一双媚眼斜觑过来，眉梢却是含着笑意，“下手没个轻重。”

　　然后又耐着性子补了一句：“再此一世，百里惑要证得有缘，无非也不过这四字‘且惜眼前’，凡事想得通透了，自然圆满。”

　　我沉思半晌，最终也只是讷讷道：“情这个东西委实了不得，竟叫百里惑生出同佛祖讲条件的气魄来。”

　　也得亏他有这个气魄。

　　“哦？”释离君嗤笑，“那若是换做我们青刹上神，会同佛祖求些什么？”

　　“你晓得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大志趣。”

　　什么普渡众生的话我可讲不来。

　　“本君我就偏爱听点俗气的。”

　　于是我笑了起来，松开手踱步到他跟前，仰面望他，“永无老别离，万古常完聚。”

　　愿普天之下有情的终成眷属。

　　他听了眯了眯眼，片刻后将手中编好的柳枝花环戴到我头上，懒懒道上一句：“好看。”

　　我抬头摸了摸，对这二字颇有些受用。

　　看了半晌，他又道：“青刹上神说的话总是深得本君的心。”

　　“那是。”

　　暖风依旧倦人，可没来由的，我整个人就神清气爽起来，高兴得不得了。

　　不过乐极生悲，晚间的时候我的脸上就开始泛红疹子，初初我并未在意，是以草草料理了一番便睡下了。

　　入夜，我被脸上的痒痛折磨得难以入睡，释离君闻讯赶来，边跟着仙娥进来边笑，“这是怎地了？”

　　我坐在镜前，拦住他要撩我面纱的手，瞪他一眼。

　　“这会儿子怎又同我置起气来了。”他收回手，难得听话一回坐到旁边去了。

　　我泄气道：“丑得很。”

　　“我如何会嫌弃你。”他媚眼一挑，笑得勾人，又冲我招招手，“青刹，过来，让我瞧瞧。”

　　我极不情愿地挪过去，释离君递给我一杯茶盏，继而取下我的面纱，细细打量起来我的脸。

　　“确实是起疹子了，也肿了些。”

　　“还很痒。”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入口温热，倒是恰好，“看出头绪来了？”

　　“应是白日里的那些柳絮。”他握着我的手腕，就着我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再抬头看我，声音低低柔柔的，“可按理说，你为仙者，这凡间的俗物该是伤不了你才是。”

　　“当然。”

　　他笑了笑，握紧了我的手腕，声音却愈发低沉起来，“青刹，你老实说，上次那禁术……”

　　我立时抬眼，刚好对上他的视线，碧绿色的眸，幽幽沉沉，深不见底。

　　于是连忙道：“那术法固然凶煞，可我好歹也是位上神，这点修为还是有的。况且那日施法也只到半途，我并未折损多少。”

　　只妙斋元君那儿，我到底是没能帮得上，缘来缘去，端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倘若真如此，那便好。”

　　这老妖精，总是疑神疑鬼的。

　　“不过的确有些蹊跷，赶明儿得空我得再去那地儿瞧瞧，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作祟。”

　　“即便是，那档子事儿该是你管的么？”他凉凉看我一眼。

　　我眼珠一转，想了想，讨好道：“你让我不管，那我便不管了。”

　　“记着就好。”他勾着唇，上挑的眼懒懒朝我一睨，继而松开手替我取下手中的茶盏，又变出一青色小玉瓶，“好了，青刹，我来替你涂药。”

　　说话间那手便径直朝我伸了过来，他指尖沾着药膏落在我脸上，微凉，偏又透出点诱人的莲香，丝丝袅袅的。

　　我忍不住抬手去摸，他严肃道：“小心碰到药。”

　　话音落下，我这却刚好碰到他的手，修长微温，我一笑就收了回来。

　　他无奈叹息一声，摇摇头，“青刹，你晓得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你凡事万不能先赔了自个儿，再赔了我，那不划算。”

　　我玩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后应声，“你也是。”

　　“那自然。”半晌后他回我。

　　.

　　用着那药膏没过几天，我脸上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在这个时候，之间在凡间见过那位既晏君不请自来，一身红衣招招摇摇就晃进了我的殿中。

　　这倒不是我小气，他若是个女子便也罢了，要知道本上神我是个极有操守的神仙，这若是传出去可是要坏我清誉的。

　　然彼时我正伏在书案上瞧着面前的东西伤神，压根儿不曾注意到他。

　　面前案上横着一只碧绿的玉笛，正是我预备送给释离君的东西。

　　只是寻个什么由头呢？我愁得很。

　　“青刹上神。”身后有声音落下，低哑柔媚。

　　我旋即一个转身拿起玉笛，负手瞧向来人。

　　“既晏？”

　　“上神好记性。”他笑，艳若桃李。

　　我皱眉，偏首看他，心里头想着释离君那句“少见得好”，并不言语。

　　他视而不见我的冷淡，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笛子瞧，妖娆的一张脸似笑非笑。

　　“想来，这定是要送给释离的了，上神对他的情谊真真是羡煞我等。”

　　是我大意了，才让这只妖得了空，能这样大方恣意地站在我身后细瞧，又这样肆无忌惮地对我评头论足。

　　“你的胆子未免大了些，白日里竟是连我的府邸也敢闯。”

　　我手上悠悠一转，玉笛便换成了那柄青竹团扇，我一边摇着一边走向旁边的茶几，再瞥了瞥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

　　“不敢。”他弯腰笑得低眉顺眼，却不知答的是“不敢闯”还是“不敢坐”。

　　我睨他一眼，“客套话就免了罢。”

　　我晓得他同释离君是旧相识，但我可没那个心思跟他绕弯子。

　　他抬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双妖娆眸中一闪而过。

　　“这次是我冒昧了，然还请上神同我再下界一趟，至于所求何事——”他眼里笑意渐深，“上神来了便知。”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老妖同释离君不愧是一路的，都是骨子里生来的狡诈。

　　“你凭何认定我会帮你？”

　　“不凭什么，因这事只有上神一人可以，便来求了。”他倒是坦诚。

　　“若我不应呢？”

　　“便是绑也得请上神同我走这一趟。”

　　这话说的当真轻巧，可他也得有这本事才成。

　　我心里一掂量，搁下手中的团扇，再伸手取过一旁的茶盏悠悠呡上一口，直言道：“看来你是为了你们当家的那位而来。”

　　他媚眼一勾，轻笑出声，“是啊，什么都瞒不住上神大人，既然如此，那么大人您又怎会不怜悯小的一片痴心呢？”

　　.

　　医馆还是先前来的那间医馆，不同的是两侧柱子上所写的佛偈都被换掉了。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这佛偈都是阿骨写的。”见我盯着门前的柱子，既晏君一双眼泛着妖娆的笑。

　　我点点头，缓缓看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想来上神大人是有话要跟既晏说？”

　　“没有。”我轻摇着扇子。

　　“没有？”他盯着我，眸中隐着戏谑，“大人聪慧。”

　　他倒真看得起我。

　　我没搭理他，兀自摇着扇子笑了笑。

　　“不过上神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我家阿骨这辈子做不了神仙。”就在我要上楼的时候，既晏在我身后淡淡开口。

　　他这样淡漠的语气，夹杂着几分难得的正经，全然不像之前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妖精，我脸上的笑意也因此淡了淡。

　　继而他又补上一句，“自然也是成不了佛的。”

　　“你到头来莫不要害了她才好。”我叹息。

　　“大人，所谓大乘，便是要慈悲万物，无欲而往，那么个境地，敢问如今的您又得几分？”他这话问得状似不经意，也好似我答或是不答于他都是一样。

　　迟疑了下，我回道：“三分尔尔。”

　　得大乘寒苦，便仅是这三分就已然够我受的了。

　　“所以，大人，您看，这害不害她，可不是您说了就能算的。”

　　“那玄渊也这么认为？”我反问他。

　　“哎呀呀，好端端的您同我提他作甚。玄渊这个老道，他快要害死我家阿骨了。”既晏似乎很不高兴，然而我转身望向他的时候，那张妖艳的脸上仍旧是那么一抹笑，不轻不重的，勾魂得紧。

　　这只妖，分明是块石头，却是比释离君还像只真正勾人的狐。

　　于是我一拂袖便不再看他，转而径直向楼上走去，“你求我的事儿呢？不急？”

　　“急，可急不得。”

　　彼时我还不晓得他这话是何意，直到一炷香后玄渊君也带着个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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