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

　　南荒朱雀一族之上，那位帝姬的府邸隐在一处梨花林后，瞧着倒不显眼，穿过那梨花林的时候，姜妜的步子缓了缓，“听闻这位帝姬在同你退婚后，当下在族人面前将过错都揽到了自个身上来，所以也是吃了不小的苦头的。”

　　这一点百里晔必是感同身受的。

　　“这是个气度的女子，稀罕的未必是名声。”她叮嘱道，“你方得捧出一片真心来同她谢罪。”

　　百里晔朝她恭敬一拜，“元君殿下，晔明白。”

　　“你去罢。”

　　这便留了时间给他，她则一个人走了会儿，林间不时有风拂过来，雪白的花瓣落了她一身，她也毫不在意，就在这个时候，她忽地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不晓得为什么，那声音该是离她很远的，一步一步轻微又缓慢，可落在她耳里就是如此清晰。

　　姜妜蹙眉，倏地她好似想到了什么，抬手按了按胸口，稳住呼吸，随即一个捻诀，玄色的衣摆在空中急急腾起又落下。

　　那边百里惑刚走进梨花林没多久，隔着梨花树繁茂的枝桠，远远就瞥见了一个朦胧的身影，他拨开面前层层的花枝，一身玄衣的女子就静静站在那儿。

　　就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鬓边簪着的海棠花发钗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那是一张窈窕无暇的脸，细长眼梢微微挑起，眉心一抹艳丽红芒。

　　风中白色花瓣潄漱而下，她缓缓伸了手去接，直到入手的触感不同于记忆里的那股冰冷，她这才收回手，抬眸望向来人，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眸光相交的刹那，百里惑一双清冷的眼有片刻的失神。

　　彼美如可期。

　　她说：“我是姜妜。”微微抬起的眼，目光空澄，似是看他却又不像，“我认得你。”

　　这许是天意，许是机缘，许是她重温旧梦的开端，又许是她不得善终的劫难。

　　看到这里，我的心颤了颤，叹道：“情这个字，便是连妙斋元君这样的也躲不过。”

　　一旁的释离君淡淡道：“那颗无上菩提心并非让她断情绝爱，偏是旁人看不透，”他瞧着我，“即便她那时已入妙法莲华之境，却也不能保证她此后不沾半分尘心。”

　　这话说的——

　　“那端看百里霁是何许人也了。”我思索了半刻，郑重笃定道，“想来定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也不知比起原先九重天上那位宸清帝君又是如何。

　　听到我这样说，释离君朝我睨过来一眼，二话不说便将手中的竹简合起，而那些漂浮在四周的金字自然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我立即扑上去抢他手里的竹简。

　　这个老妖精，还真是小气得不得了。

　　他一手抵住我额头，另一只手向后拿着竹简，轻轻松松就阻止了我的动作，“我们青刹上神如此的品性和情操，这情爱之事看多了难免酸得牙疼。”

　　我哭笑不得：“我不嫌酸。”

　　可释离君压根儿无视我的抗议，手腕轻轻一转，那手上的东西便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释离君——”我气急。

　　然他倒好，只拿一双媚人的眼斜斜觑着我，继而放下抵着我前倾的手，我一时间也没个防备，顺势就栽在他怀里，呼吸间尽是那股他身上惯有的莲花味。

　　他于是满意地笑出声来，轻轻抚着我散落的长发，又变出那竹简塞到我怀里，“给你便是，我才不稀罕这个。”

　　我撇了撇嘴，挣扎着要坐起，而他这会儿正好空出了手，便慢悠悠地把我从他怀里捞出来，一手还得揽着我以防我摔下去。

　　待我坐稳了，也没急着去翻那竹简，心里略一思量，顺手就端起桌上的一杯茶递给他。

　　唉，这老醋妖精。

　　“你同我置气个什么劲儿，左右这世间都再不会有百里霁了。”

　　便是那百里霁再有风头也都比不得他了，小气个什么劲儿。

　　那厢释离君毫不客气地接过茶盏，白玉似的手指缓缓捻着那青色的瓷杯，“我有什么可气的，青刹，我一贯大度得很。”

　　我点头附和，“是是，释离君委实胸有沟壑也。”

　　说完就低头翻了个白眼。

　　他一双眼看着我似笑非笑，“只是青刹，有些事儿你当真是如此想的吗？”

　　“嗯？”我抬眼睇他。

　　“你以为姜妜是如何在万年间就忘记百里霁，又因何偏看上了百里惑？”

　　“我自然晓得妙斋元君断不会是那以生死而易心之人。”

　　“所以，”他一顿，“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轮回台上生死境，既生者可以死，死者自可以生。青刹，这你可比我清楚得很。”

　　“若他活着既是百里霁，却再也不是百里霁呢？”我挑眉。

　　释离君悠悠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盏定定看着我，良久才懒懒道：“青刹，你看你，惯来看事最为通透，却偏生顶爱装傻。”

　　“又或许我是真傻呢。”

　　“这个嘛——”他朝我勾勾手，于是我便俯身贴耳过去，他在我耳边轻笑出声来，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颈畔，蓦地压低了声音道，“傻子就傻子罢，谁叫偏生是你呢。”

　　这只老狐狸精，摆明了又在勾引我，这话才真真叫我酸得牙疼。

　　我遂一把推开他，眯眼瞧他，“你如今倒是愈发地不正经了。”脸上却悄悄热了起来。

　　他这次倒没反驳，只一味温温笑着，神情懒散得轻佻。

　　我也不多话，便准备打开竹简，将之后的事再好好捋个明白，这时候，释离君修长的指伸过来，压在我手中的竹简之上。

　　他道：“盯久了伤眼，我说给你听罢。”

　　我眨眨眼，“好。”

　　.

　　在释离君同我说的那下半段故事里，为了镇压卷土重来的鬼族，百里惑险些死在鬼族设下的蛊阵中。他原不是这样不惜命之人，只是刚巧在出征的前一晚，他同妙斋元君决裂。

　　百里惑曾问我和释离君——妙斋元君为何会独独以温柔待他。

　　是啊，于万千人中她为何偏偏一眼就看上了他？我想那时候他大抵早已知晓了答案，连同她为何终日只簪着那支海棠发钗，又为何甘愿同他这样平平淡淡就成了亲。

　　不过是因为她认为他就是百里霁，如此而已。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眼神缱绻空澄，隔着千山万水似是看他却又不像，到如今他才晓得那果真不是在看他。

　　爱之深来恨之切，万年恩爱到此也只如一梦，所以于他而言最好的结局莫过死在这战场上，身殉八荒。

　　释离君曾说：“你们做神仙的，就是太过正经，身也累苦心也累苦，所以活得大多不自在。”

　　从前我对他的这番言论不置可否，大抵是因了我从未遇到过这档子的事儿，也从不晓得如若我满心欢喜的那个人只当我是旁人的一个影子，即便那个旁人算起来也是我自个儿，我会如何。现下想来这档子的事儿倘若搁到我身上，我兴许会让自个儿自在些，譬如那个旁人早已死透，这世上到头来还是只得一个我，他眼里心里满都是我，又何必同自己找不痛快。

　　但百里惑终究不是我，他看不通透，可他约莫是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人是那样得爱着他。生死之际，妙斋元君剜下自己仅剩的那半颗菩提心，融进他的精魄中用她的命养着他，情之所钟，便当是为情而死。

　　自那之后，妙斋元君就修书一封给百里惑，信上云淡风轻不过寥寥几字：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决裂。

　　此后便是连一面也不愿再见百里惑了，其间连带姜祀也只得见过她一次。

　　这么多年来，姜祀从未质疑过她的决定，他晓得她的性子，所以向来是她说什么他便是什么，而这次也一样，只是临了他怨了一句：“你是潇洒了，日后的痛苦煎熬偏要我们这些人来承受。”

　　妙斋元君突然觉着她这个弟弟似的人物兴许是长大了，难得笑着宽慰他：“从今往后，日去日忘，你们总会释怀的。”

　　而这故事发展至今日，她终是熬不下去了，百里惑到此才晓得当初她是舍弃了什么换来了他的安然无恙，然眼下，那枚系着他命脉的精魄珠却稳当地放在我身上，我想我该是让妙斋元君晓得，他们两人，倘若有一人死去，另一人怕是都活不长久的，更遑论释怀二字。

　　这个故事里，她同他皆不是薄幸之人，今日之兰因絮果，不过是造化弄人。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桑思来请我们过去，路上恰好遇到那三位帝君，走在最后头那位，最为年轻，眉眼间甚是俊朗冷漠，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停了停，“劳烦青刹上神了。”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倦。

　　这便是如今的东荒帝君姜祀。

　　我朝他颔首，“帝君言重了。”

　　待他走后，我道：“他倒是同故事里的那个姜祀不大一样了，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释离君笑了笑，继而才回我道：“我却是听闻这位东荒帝君至今也未娶妻。”

　　这又是一个执念过深的人。

　　我想倘若当年妙斋元君看上的是这位同她青梅竹马的少年将军，或许今日情境又将是另一番不同。只是，他在这样一个故事里，又把有些东西隐得太深，到头来，着实算不得谁辜负了谁。

　　而此刻我的掌心被灼得发烫，因了那枚融在我手心里的百里惑的精魄珠。

　　来到大殿内，周身立时被股极淡的香气拢着，这个味道熟悉得紧，但我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闻过。

　　我向前走着，释离君却突然拉住我，郑重道：“青刹，凡事强求不得，他们自有他们的造化。”

　　于是抬头，他碧色的眸中将将映出我的脸，深不见底，我默了默，点头，“我晓得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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