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

　　隔天也未能如约同释离君去放风筝，实在是没那个心情。

　　此刻我仰面躺在院子里的榻上，眼前的梧桐树郁郁葱葱，风过，一片梧桐叶飘飘悠悠落在我脸上，我也懒得去管。

　　眼瞧着我兴致不佳，坐在我腿边看书的老妖精媚眼一挑，睨着我道：“我们青刹上神从来忙日苦多闲日少啊，这又是在为哪个操心呢？”

　　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明知故问。”

　　“别闹。”他眯眼，放下书一把抓住我的手，缓缓俯身贴近我。

　　拥着一身醉人的莲香，他墨色的长发垂在我颈侧，发间一支白玉簪，斑驳光影落在他的眸中，艳色婉转，直看得我耳热心跳。

　　“你起开。”我抬手虚虚推了他几下。

　　他拿掉落在我脸上的梧桐叶，轻轻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眼中尽是笑意，“我偏不呢？”

　　我哼了一声，忽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头一昂在他眼角亲了一下，亲完我努力克制住心跳，双手捧住他的脸直直看着他，风和日暄，那双碧色的眸中独独只映出我的脸，眸光又是那般缱绻动人。

　　眼传蜜意，怎不魂消。

　　他不说话，单手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顺势覆上我的手背，脸稍稍一侧，细碎的亲吻便一点点落在我的手心，轻柔细致，浓密的眼睫下柔光似水，看着直叫人心里头的花儿荡漾开来。

　　我就这样仔细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眉梢微抬，松开我的手，低下身子伏在我的肩头也哑声笑了起来。

　　半晌，他支起手臂看我，另一只手戳着我的脸，“想瞧瞧他们第三世最后如何吗？”

　　我手上玩着他垂下来的头发，想了想，“也好。”

　　其实不用看，大抵我也能猜个七八分出来。

　　释离君笑笑，捏了一下我的脸，直起身来捻了个诀，便见那旧梦琴于金光中逐渐现出，稳稳落在他的膝上，白玉似的手指摊开，薄雾青烟聚集在他指尖，凝成一道丝质轻纱般的屏障，待他悠悠一拨弦，琴声泠泠，却再无琉璃珠结出。

　　我撑起头看得啧啧惊叹。

　　他解释道：“从前见过既晏如何用这琴。”继而转向我，“青刹，把她那香囊拿出来。”

　　我手一挥，那红色的香囊便落至他跟前，他并指轻轻一点，灵力运转，几块已被晒干的橘皮和一张红纸自香囊中飘出。

　　红纸缓缓展开，经年累月，那纸张已有些泛黄褪色，上面题字“山水同心，不念长安”，笔迹坚毅沉静，不难看出书写之人当时的心境。

　　释离君双手拨动琴弦弹奏起来，动人琴音幻化成音波，柔柔笼住橘皮红纸，片刻后，似有人和着琴声低低吟唱，我的眼中开始慢慢显现一些画面。

　　.

　　原来第三世舜如同沈约的初识并非源于中秋那晚的灯会，不过是很寻常的一天。

　　那日，舜如带了名侍女悄悄溜出宫去玩。

　　柳色新新，春光浅浅，拿着刚买的小玩意儿走过石板桥的时候，她瞧见了流水河畔停着的几艘无蓬船，瞬间来了兴致，侍女劝不住，只好扶着她上了船。

　　艄公船桨一撑，水波悠然荡漾开来，两岸柳叶儿舒展，细细柔柔的影子倒映在水中，风一拂，轻飘飘地晃出温婉水花，日头正好，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恍然似梦。

　　舜如在这静谧中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船正好穿过一座拱桥，流水潺潺，习习春风撩人，柔和的阳光透过岸边层层叠叠的树叶落下，她睁开眼，恰好望见旁边的阁楼。

　　阁楼周围种满了郁郁雅致的花草，再往上看，雕花木窗被人从内向两侧推开，临窗站着位正在执笔写字的公子，伴着丝丝缕缕的花香，那人侧首抬眸。

　　一刹，双眸对视，春风脉脉。

　　就在这时天上倏地下起雨来，烟雨蒙蒙，不多久水汽便飘散开来，因着船上无蓬避雨，艄公不得已只好就近将船停靠在岸边，舜如赶紧带着侍女下船找地儿躲雨。

　　湿漉漉的道上，溅起朵朵水花，舜如在雨中迷失了方向，丢了侍女，自己个儿也不知跑到了哪处的屋檐下，正扶着门框喘气，却听见里头有人匆匆从木质旋梯走下的声音，她好奇地朝着敞开的大门内看去，便望见方才那位公子拿着把油纸伞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外头雨颇大，舜如正不知该如何叫住他时，他将将走过她的身边，即刻停顿，转过身，看见是她，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慢慢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他紧紧握着伞的手松了下来，一张嘴平日里瞧着在朝堂之上能言善辩，这会儿子几次踌躇着想开口，倒不晓得该如何说才不显得唐突。

　　还是舜如看出来他的拘谨，噗嗤一声笑了笑，弯了眉眼朝他问道：“我可否问公子讨杯热茶？”

　　这自然就是他心中所想，于是连忙出声应了下，将人迎进了阁楼之上。

　　适才他走得匆匆，连木窗也未曾来得及关上，雨声淅沥，临窗案几上的纸张已被飘入的雨水打湿，未干的墨迹迅速晕染开来。

　　舜如上前替他关好窗，再将纸张打湿了的与未湿的分开，重新用纸镇压好，余光瞄到纸上已被浸湿的画，绘出了山河社稷壮丽之景，一股波澜壮阔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公子端了热茶来，看到舜如正盯着他的画出神，笑道：“让姑娘见笑了。”

　　舜如摇摇头，“公子的画意境很是开阔，我相信公子日后定有更大的作为。”接过茶盏，她又问他，“多谢公子，敢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沈名约。”

　　舜如扬头冲他笑得灿烂娇俏，“我叫舜如，萧舜如。”

　　.

　　舜如的话没错，此后二年，沈约便一路攀升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他的才名抱负使他深受皇恩。

　　这两年里，他们俩人皆在或大或小的宴席上见过彼此，顺理成章地，沈约知晓了舜如是当今圣上嫡出的七公主。

　　那时京郊的茶花开得烂漫，舜如约他出来赏花，他早早便到了山脚下等候，孔雀蓝的衣袍称得他尤为俊朗，不多时一辆雅致的马车停在他跟前，接着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挑开车帘，舜如一袭红衣从马车上下来，满含笑意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他微微愣住。

　　置身于花海之中，许是这花太过动人，又许是花不动人人自心动。

　　他跟在舜如身后，陪她一步一步走上蔓蔓石阶，身侧淡淡清香入鼻，正是茶花层层叠叠，铺满了整条踏道。

　　及至山腰，云雾飘渺，舜如舒展了下双臂，转身同沈约说，她要去九华山替她的三哥和姑姑祈福。

　　沈约晓得前阵子三殿下和长公主出了事，此去九华山路途遥远，这一去怕是半载都回不了京，然见她言语间轻松平常，再无下文，他心中暗自叹了叹气，少顷，他开口道：“我同你去。”

　　舜如惊愕，“你不必……”

　　沈约却只道：“无碍。”

　　京中事务繁多，半年之后，并不知朝中各股势力之间是怎样地风起云涌，于沈约的仕途不妥，去九华山这事舜如本只想在谈笑间带过，可他听着又怎能置若罔闻？

　　山上袅袅云雾笼罩，他抬头看她，两人之间不过几步，窈窕身影却若隐若现，宛如立时便可羽化登仙而去。

　　他极力忍着上前抱住她的冲动，攥紧的手松了又松，他想，等到此次九华山之行回来，他便求圣上赐婚，这辈子，他心里再不可能容得下第二人。

　　茫茫人海，他们相遇，一个贵为公主，一个即将位及权臣，般配至此，倘若没有变故，这本该是天造地设的大好姻缘，奈何人间世事，终不过泡沫风灯。

　　如今想来，九华山一行后的那个中秋夜该是他们离别前最为开怀的一夜，自此人生长恨水长东。

　　当初同我与司命道别后，沈约就已做出了决定，夜不成寐，次日他便向皇帝萧殊递了辞呈，萧殊不允，转而将他调任至按察使司，望他离京后能在地方有所成就。

　　何日离京他不曾同任何人提起，且自那之后，他都未再见过舜如，用的无非是公事繁忙之类的借口，舜如对他从来深信不疑，一个既是这样说了，一个便也信了。

　　直至真正离京之日，舜如才从萧殊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她骑着马直奔城外，堪堪拦住了沈约的马车。

　　翻身下马，她上前一把推开车夫，愤懑掀开车帘，直直望着里面从容自若的沈约，脱口不过一句：“为什么？”

　　沈约依旧笑得温柔守礼，只是这回他再没有体贴地让她坐下，然后耐心地与她说明原因。

　　“公主，我倾慕于您。”他目光柔和地看向舜如，言辞恳切，“我心知，您也如此，但我并不是您值得托付一生的人。我本是自在惯了的人，不敢求娶公主亦是不能，您是天上月，我却不是能配得上皎皎明月的人。”

　　舜如咬着唇，“竟是这样荒诞的理由……”

　　沈约强压下心中的凄怆，继续轻声道：“并不，公主您还年少，您可曾思量过，仅仅刹那心动便是深爱了么？那一瞬的惊鸿、一时的缱绻，又怎可当作朝朝暮暮的相守？再过些年罢，您定能遇到那个值得您相伴偕老的人。”

　　他的声音谦卑，淡淡的仿若没有什么情绪，只是一字一句间温柔得厉害。

　　然彼时的舜如听不出。

　　她从不晓得原来一个人的喜欢可以转瞬即逝，但哪怕烟消云散之后他竟还会笑着同她讲——是我配不上你。

　　他实在太温柔了，也太残忍了，这样坦荡敞亮的言语，叫她如何再有心同他纠缠。

　　她抬眸，眼里盈着泪，惴惴，“沈约，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可会后悔？”

　　同那晚他对着司命的回答一样，他道：“沈约不悔。”

　　帝乡不可期。

　　他便是如何不舍又怎敢谈及悔之一字，他唯恐害她更甚。

　　舜如眼里光芒暗淡，这次她的泪没有落下，再无一字留给他，她合上车帘走下，径直骑马离去。

　　此后多年，沈约再听到舜如的消息，已是她即将出嫁的时候，不忍打扰，就只差人送去了礼。

　　至此一世，沈约终身未娶。

　　这一切果真同我猜得差不离，想来沈约上辈子本该是无家无室的命格，到头来但却同舜如结了缘，因果轮回，循环不失，既然前世已经得到那今生就必要偿还。

　　所以即便没有我同司命插手，他们这一世也注定无法相守偕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