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

　　晚间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司命走在外侧，时不时伸出手来护下我，防备吃着东西的我被走得急的人撞到。

　　他今日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外头拢着一件雪白狐裘，衣着清贵，身形也清贵，而那张脸更是清逸出尘，世间少有的孤绝艳色。

　　司命这张脸固然是万里挑一，然比起释离君来，我还是觉着差了那么点意思。

　　也不知道那老妖精这会儿子在做甚，我感叹着咬下一口煎饼。

　　许是盯着他看久了，他也察觉到了。

　　“你瞧什么？”他问我。

　　“无甚啊，瞧你好看呗。”我大大方方回他。

　　司命愣了片刻，脚下步子慢了半拍，然就是这么一小会儿，四面八方的人群涌动，向我们挤来，也将我同他隔开。

　　司命意识到的时候伸手想抓我，却被人群越推越远，我赶忙随着人群跳起来，“你先回去罢，等下我自个儿回去！”

　　唯恐他听不清，我大声喊了好几遍，边喊还边比划着，确定他知晓我的意思后，我才稍稍安了心。

　　之后我就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走着。

　　从前也不是没瞧过这人间的集会，先头一个人的时候自个儿逛着还觉着蛮有滋味，后来遇着了释离君，却是觉着这样热闹的时候，倘若我与他不同在，那才是可惜。

　　记得第一次与他在人间游玩，还是在他刚来南禺山不久。

　　那日我出门去解决山中精怪的闹事，将将回府，就有仙婢来禀，说方才有位仙君送了件东西来。

　　我接过她手上的雕花木盒，“可知是哪位仙君？”

　　“这……那位仙君倒不曾说，不过我见那位仙君容貌昳丽，姿态很是不凡，放眼整个仙界也都是少有的。”

　　听到这，我打开木盒，只见里头陈着一把朴素的团扇，扇面是淡青色的绢丝，上头仅绣着一朵素色的莲花，扇柄看着也就是普通的竹木制成的，无论从绣工还是做工上来说都极为勉强。

　　倒是这扇柄末端缀着的莲花型玉坠颇为精巧。

　　我心领神会，拿起扇子扇了扇，遂问道：“他走了多久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我正欲追出去，背后仙婢的声音传来，“主上，那位仙君留下话说您若是去寻他，需得去一趟凡间。”

　　我心中有了数，这才追了出去。

　　然下凡寻了好一会儿我也没找到那老妖精，心里头没来由地起了气。

　　算了。

　　我转身就往回走。

　　人间这时候正值初春，日头还不算烈，我百无聊赖地举着那竹扇遮在额上，突然面前落下一道阴影，眸光稍一扫，依稀可见紫色绣着莲花的衣角。

　　心中一喜，我抬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老妖精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我面前，脸上依旧噙着慵懒妖娆的笑意，勾人得厉害。

　　他道：“上神怎地在这里？”

　　明知故问。

　　我才不上当，只握着竹扇反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媚眼一挑，里头横波流转，“佛祖昨日梦中提点我，说我今日有造化，要我去人间，说我在这儿能遇到我的心上人，这不——”他朝我走近一步，弯腰凑到我耳边，轻笑道，“佛祖当真慈悲。”

　　我耳根一热，正想开口大骂一声狐狸精忒不要脸，谁料他修长的手指忽地伸过来，跟着就朝我嘴里丢了个东西。

　　“这是什么？”我惊道，舌头一卷，好似有点甜。

　　他悠悠道：“心中莲子，自有深深意。上神您呐，尝着就好。”

　　鼻间曳过莲花淡淡的香气，而嘴里他放的糖莲子则慢慢化开，随之溢出来的也是一股清甜香味。

　　我眯了眯眼，“还行，勉强入口。”

　　释离君俯下身看住我，把那包糖莲子放到我手上，颇有些认真道：“难得今儿个日头好，人间也热闹，上神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方才吃了我的东西，不如陪陪我逛逛。”

　　我摇着竹扇，面上热气散去不少，听到他这样说，睨了他两眼，“瞧在你替我修好了扇子——”

　　这扇子是当日初遇时，我同他打了一架弄坏了扇面，后头熟络了，他几次瞧着我拿着个破扇子扇着，我自个儿并不拘这个，他却觉着碍眼得很，非同我要了去修补。

　　“又晓得如何讨我欢心的份儿上，”我十分受用地嚼着那糖莲子，“本上神便大度着不同你计较，只是下次再敢出言轻薄本上神我，少不得要挨一顿抽。”

　　他垂眸，唇边笑意更盛，妖娆的眼直直盯着我，笃定道：“上神舍不得的。”

　　“你——”我一扇子砸在他身上。

　　他稳稳接住扇子，半掩着笑意，“难道不是？”

　　好个狐狸精，真真是本性难移！

　　临了，到底还是顺了他的意，陪他在人间逛了个尽兴。

　　.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晓得随着人群走到何处了，倏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费劲奔过去一瞧，果然街边有个小贩在卖着糖炒莲子。

　　身上没钱，我只能用头上的簪子跟他换了一包。

　　随即迫不及待地尝了一颗，入口是甜的，可后头就多出了些苦味，我问那小贩，那小贩却道：“姑娘，莲子有心，那心自然是苦的啊！”

　　“你莫诓我，我从前吃的就没有这等苦味。”

　　小贩刚炒完一锅，扭头朝我嘿嘿一笑，“那定是有人疼姑娘你，特意给去了莲心，免得你受苦罢了，只不过我这是小本买卖，可做不来那慢工细活！”

　　一时间，我这嘴里心里都不知是何滋味。

　　我蹲在临近的屋檐下吃完了这甜中带苦的糖莲子，起身的时候伸了个懒腰，眼一瞥，却发现司命竟就站在街道的对面。

　　我们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凝视着彼此。

　　他怎地还未回去？

　　我立马跳起来朝他挥挥手。

　　忽地，我注意到司命身后跟着个小孩，那小孩一直盯着他笑，然后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司命再瞧我的时候，脸上艳色疏浅，而眸中清寒之意渐长。

　　不待我再有所动作，他便挥袖离开了，那小孩也笑嘻嘻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就蹦蹦跳跳地随他离开了。

　　这又是怎地了？

　　司命的脾性还真是愈发古怪了，一时待我甚好一时又不肯搭理我，真真儿教人琢磨不透。

　　然还未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我便不知被谁给推了一下，这厢又跌入人群之中，甫一站稳，就又得跟着人潮攒动。

　　穿过几处曲曲折折的回廊，好容易人群稀稀散散开来，我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好似是个荒废了宅子，我在大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传来小孩的嬉闹声。

　　脑子里方才跟在司命后头那小孩的脸一闪而过。

　　我琢磨着，难不成真是什么精怪？

　　起身进去，还没走多远呢，我就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几个正在玩秋千的小孩。

　　那秋千高高绑在树上，他们把自己随身带着的花灯在秋千外摆成一圈，灯光朦胧幽幽，又与院外街上灯笼的灼灼红光遥相交应，倒是得趣儿得很，几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并非哪处的精怪。

　　我蹲在一旁，托着下巴看他们玩了一会儿，见眼见他们笑得十分快活，我竟也有点儿心痒。

　　于是我朝其中一个小丫头招招手，哄了她几句，又把头上剩下的什么珍珠簪子、花钗一股脑儿全都插到她头上去了，她心满意足地朝我眨眨眼，顶着一脑门的发饰跑了过去，也不晓得她跟其他几个小孩说了什么，很快，原来在秋千上的小孩就跳了下来，小丫头骄傲地抬着下巴望向我，其余人也都止住动作看着我。

　　他们目送我走至秋千旁，不过就这么几步路，竟生生让我觉出了当山大王的那股气派作风。

　　将将坐好，他们几个便围了上来争相给我推秋千。

　　夜风如水，我青色长长的裙裾翩然飘荡，眼一阖上，脸上拂过丝丝的温润微凉，心里登时也快活起来。

　　风里不时带来浅浅的香气，再睁眼时，我下意识往院外看了一眼，这时候隐了一晚上的月光也透了出来。

　　月色婉转似烟，罩在外头湖边的松树下，一盏水红色灯笼从枝桠上垂下，映得下头站着的那个人面若三月桃花，潋滟盈盈。

　　那是——

　　我一皱眉。

　　司命？

　　我坐着视线有限瞧不真切，等秋千再荡下去的时候，我便干脆挽着两边绳子站了上去，再那么仔细一望——居然还真是司命那厮。

　　然这回我长记性了，并不搭理他。

　　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玩了会儿，等我再一抬眼时，恰好司命清冷的眸看过来。

　　那厢他恍然见着是我，也似是一诧，而后直直望着我随那秋千几番上下飘荡，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我瞪他一眼，懒洋洋转过脸去再不瞧他。

　　不就是装陌路人，谁个不会？

　　只是过了一会儿，我便觉着秋千底下推着的力气小了很多，低头一望，这才发现那群小孩都往外头跑光了，只剩下一人站在秋千旁——

　　那可不就是司命。

　　四周灯光月影错落，夜风轻轻撩动他的鬓角发丝，那身雪白狐裘也愈发称得他的风姿绰约。

　　他一双瑰丽的眸静静看住我，仍旧是往日里的清清淡淡。

　　晚风寂寥。

　　司命缓缓走近，抓住我挽着的秋千绳索。

　　“好生下来。”他看着我道。

　　秋千慢慢停住了，我却并未依着他的话下去。

　　我目不转睛盯着司命，一眼就瞅见他手里攥着的发簪，正是我方才送那小丫头的。

　　“哦呀，司命啊，你好歹也是一仙君，竟抢人小孩的东西，害臊不害臊啊！”

　　司命淡淡扫我一眼，声音也淡淡：“我甫一进来，他们便四散了去，我欲拦也未拦下，匆忙之中，并不晓得手中攥着的是何物。”

　　我闻言朝他一伸手，“那是我的，你还我咯。”

　　“你下来。”

　　我才不睬他，心里已有盘算，笑嘻嘻道：“好好，既然你不想还，那便送你好了。”

　　“……”

　　“只不过呢，”我两指点点下巴，得寸进尺道，“你既是收了我的东西，总该有点表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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