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站在小洋楼门廊里时，江子谨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转头看一眼赵天峰，他低着头，停止了哭泣，却止不住抽气。子谨用颤抖的手抚了抚他的肩，然后抬手按动黑色的门铃。幸亏他没有抬头，否则他就会发现，自己的辅导员脸色煞白，全然无法透过气来。

　　很久都没有反应，仰头看看，楼上楼下都有灯光，于是她又按了一遍铃，她甚至有比赵天峰更强烈的认错心、和恐惧感。

　　良久，里头有脚步声，还隐隐有男人戏谑的声音：“凭什么又是我来挡驾？”说着，门开了一半。

　　子谨低着头，只看到他灰色的棉拖鞋，双手交握在胸前，想要抑制住自己越来越起伏的前胸。

　　“江老师？”不情愿的话音转而带点惊喜。

　　抬起头，这才发现开门的是顾震，子谨长长舒了一口气，“顾主任。”再没有力气说别的话，四下环顾，看到门廊上有个鞋架，“这些拖鞋可以穿吗？”

　　顾震点点头，想要扶她，却发觉她已经扶住了门边的廊柱，便靠在门框上看她俯身的样子。

　　她的内心已经很慌乱了，可转头一看赵天峰，慌张得连鞋带都解不开，于是将拖鞋摆好在他眼前，低声道：“慢慢来。”

　　待赵天峰直起身，子谨这才想到，不能人都没介绍就往人家宿舍里闯，于是道：“顾主任，这是我们计算机学院的国防生，赵天峰。”

　　“天峰，跟顾中校问好。”

　　顾震打量了一遍学生，先前隐着的笑意带上点儿凝重，“是这个学生。”顿了片刻，又看看子谨，重又笑起，“先进来吧。”将他们领进一楼宽阔的客厅。

　　赵天峰笔直地立在沙发边，紧紧盯住顾震，“顾中校，我做错了，我认错……”

　　顾震回头朝楼梯上吼一声：“沈团，请你下来一趟。”又看到子谨也像犯人一样陪学生站着，忙招呼她坐。

　　她哪里能安心，刚刚接触到皮沙发的面子，就听到楼梯上“咚咚”脚步声，慌得又站了起来，无措地站在两个高大的男人身边，样子有些滑稽。

　　沈煋曜本来快走了几步下来，到楼梯拐角处看到来客时一愣，然后带着点儿好笑地轻哼一声，不紧不慢踱到客厅中央。

　　“给你倒杯茶去。”顾震和风细雨地对子谨，从沈煋曜身后经过时不动声色地推了他后背一把，示意他客气些。

　　“江老师请坐。”沈煋曜嘴上说着，却不看她，只微微仰着头自顾自地坐在一侧单人沙发上，目光穿过子谨的头顶，似在看窗外一棵玉兰树。

　　三个骨瓷杯子盛着黄澄澄的茶水，摆在客厅茶几上，顾震和子谨各坐长沙发一端，将沈煋曜和子谨遥遥地隔着。

　　赵天峰立在顾震和沈煋曜之间，却完全被他们二人无视，既不给他倒茶，更不让他坐。他们是上级，他是犯错的下级，的确不该用主客的礼节，可是子谨替他尴尬，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端起杯子，转过目光打量客厅的陈设。

　　九曲红梅带着桂花的甜香，子谨才抿了一口，就听到沈煋曜冷冷地一声：“说吧。”

　　子谨看到学生单薄的身体颤了颤，她放在双膝上的手指不禁挠了几下厚实的牛仔裤。

　　无非不过认错，把他下午对着子谨边哭边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沈煋曜不知是在思考还是享受，一边嘴角挑个若有若无的笑，盯着眼前的小男生，直盯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直至不敢再发一言。

　　“材料里说，你还跟朋友夸下海口，想要破薛师兄的记录？是大你们几届的薛初？”沈煋曜冷冷的声音让人心里直发毛。

　　可一旁的顾震却早已见怪不怪，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冲子谨宽慰一笑。

　　点点头，又拼命摇头，赵天峰彻底慌了。

　　“组织在问你话，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子谨闭着眼皱着眉，被他这一吼惊得双肩一耸。

　　对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小男生，沈煋曜却不轻饶。薛初当过他的手下，在他手下捅的篓子，他太清楚了，“你知道薛初的下场吗？他成绩不尽如人意，毕业时没得选择，被分到陇西，他又娇生惯养，心里老大不满意，整天散漫至极藐视军纪，现在在军事监狱里待着。”

　　听到军事监狱四个字，子谨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他的目光犀利如剑，直直刺向她，他刻意强调。

　　“这就是歪风邪气，让你们进了部队，也只会连累战友，所以从我这儿开始，一个个都休想毕业！”

　　赵天峰腿一软，险些坐在沙发扶手上。子谨忙站起身，被离得近的顾震抢了个先托住了。“你去门外等着。”他吩咐这个学生。

　　三人一齐目视他走出去将门带上，子谨的心都要蹦出来。

　　“江老师，你来帮他求情的，有什么说吧。”顾震仍然冲她微笑。

　　子谨觉得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全身冰凉，强迫自己望向沈煋曜，“他犯了错误，确实该惩罚，可是能不能考虑一下他的前途？”

　　前途为重，前途二字直刺沈煋曜，刺得他双眼恨不得冒火，“他的前途？他自己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想过他的前途吗？他根本不在乎！”

　　“我明白，对于犯错误的学生一味纵容，长此以往，整个风气都会恶化，所以我万分同意，给他重罚，让所有的国防生甚至全校学生都知道，都对。可是退学？沈上校，他是高考大省好不容易考上的，今年又是他们省新教材改革前的最后一次高考，他被退学回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沈煋曜带着个玩味的笑，并不买她的帐，“那是他自己的事。”说着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站起身。

　　脚踝还不大好，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跟前，看得顾震都揪心地站了起来。

　　明明看到她走不快，沈煋曜反而转过身就要走。

　　子谨的右脚疼极了，用力一点地，挡在他跟前，伸出手差点拉到他的胳膊，猛地停住。她看到他也正盯着她伸出的双手，双眉嫌恶地拧了个川字，急忙从他的胳膊边收回到自己胸前，十指交握，乞求他，“沈上校想要整顿风气，我明白。可他是个刚入校三个礼拜的学生，我是他的辅导员，你是他的长官，我们应该有相同的目标——将他培养成有用之才。现在，他违反纪律本就铁板上钉钉，又兼做出玩弄感情这样的有辱校风事情，是真的又可恨又可气。”

　　“呵，你这么认为？”沈煋曜的冷笑刺入肌骨。

　　话语间的冷意激得子谨一愣，她缓缓地点头，“他做错了事情，是该要向被伤害的人道歉，是该受组织的惩罚，哪怕规定同意体罚，也可以罚他。可是，可是我请求你，沈上校，不要断他的路。对你来说，手下的兵士太多，来了又去，稀松平常；可是他，他叫赵天峰，今年刚考上大学，他的人生只有一次，这样断了，这样断了……”她右手捂住嘴，停了很久，“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如果断了，再没有翻身的机会。惩罚也是为了让他改正错误，如果把他彻底贬到尘土底下去，和那位正在坐牢的薛初有什么分别，能给年轻的学生多一点点宽容吗？”

　　眼泪含在双眼当中，她强忍着不敢眨眼，因为哪怕动一下，都会滚滚而下。还是孩子的时候，犯了错总觉得会有人帮他们担着，可是不知不觉，自己头上的那片天早就没了，有些错误的后果，根本无法承担。子谨渴望诚心的歉意能够被原谅。

　　她听得到沈煋曜的呼吸，就在她眼前半步远的地方，吹过她的发尖，带着点儿他从前的气息。他迟迟没有任何反应，这是不肯原谅。她低下头，于是泪珠再也不受束缚，从眼里直直坠落地面，在老旧的橡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吧嗒”声。

　　真的不想在他跟前哭。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有过争执，她眼圈刚红，他就一把搂住她，“你别哭你别哭，我看了受不了。我们定个规矩，以后要是有矛盾，咱们就事论事，好好说，我不吼你，你也不准哭。”于是真的，当他脾气急躁的时候，但凡见到她委屈的表情，他也能克制，久了，就好像是个默契。现在她是真的难受，并不想用自己的眼泪绑架他，她只是忍不住而已。

　　当然，如今的他早就不是当年迁就的他，于是他就这么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哭。

　　子谨难堪极了，她不敢抽泣，甚至不敢抬手去擦泪水。

　　“训练了一天也累了，江老师你先回去吧。经你这么一说，这个学生的特殊情况，我们也会加以考虑，但这事儿影响很恶劣，还要斟酌。”身后的顾震站起身，轻轻拉了把她的手腕，将她拉得转过身面向他，顺手递过几张纸巾。

　　已经丢够了人，子谨借着顾震给的台阶下，忙不迭地点头，赶紧擦干了脸，不敢多看沈煋曜一眼，只说，“请两位领导体恤这位学生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给一个与他犯的错相当的惩罚，他毕竟，还太年轻。”说完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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