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一早淅沥沥的小雨，江子谨吃过早饭撑着伞往训练场地走，走到南北园间的汉口路上，听到背后一声“江老师！”，那甜甜的嗓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陆萌萌。

　　子谨转过身，见她从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上走下来，有些吃惊，“你不住宿舍？”

　　“我住家里，就在玄武湖边上，不算远，回家舒坦。”她走上前亲热地挽住子谨的胳膊。

　　陆萌萌的爸爸是中央大学的副校长，妈妈是旁边金陵女校外语系系主任，书香门第，唯一的缺憾就是陆萌萌反而没能考得上中央大学，连金陵女校的边儿也没摸着，让夫妇两个脸上无光了好几年，好在她也读到研究生毕业，够上了做辅导员的门槛，终于勉强也算得上中央大学的人。

　　子谨的妈妈范霞也是最近才发现有这么个高中同学，多年没联系，问了问境况，知道同学的爱人是中央大学的校领导，女儿是辅导员，忙撺掇两个女孩子认识认识，在学校也好做个伴。

　　“你怎么不回家住？”陆萌萌想了会儿，问道，“大院儿里应该很有意思吧？”说着挤眉弄眼的，“都是男青年，八块腹肌呢。”

　　江子谨很不想面对那个院子，“什么男青年呐，新兵们比学生年纪还小，都是毛头小孩子。我出去几年，小时候的邻居都不住那儿了，没什么意思。又怕学生晚上有什么事儿，还要往学校赶，麻烦，住宿舍好了。”

　　“宿舍……”萌萌皱了皱眉，“太艰苦了。”

　　子谨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又看到那三栋小洋楼，被雨水冲刷后更显沧桑，“这房子是干什么的？我上学的时候就想知道。”

　　“这三个？”萌萌瞪大那双水灵的眼睛，笑得有些神秘，“武装部的房子啊。喏，最南面的，是办公楼，这个，和远点儿的那个，是军官宿舍。”她盯着最近的一栋，努努嘴，“昨天来检查的那个沈上校，就住这一栋，那边一栋是给女军官的。”

　　“他一个人住？”

　　“嘶——”萌萌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我听说和另外一个姓顾的军官住，武装部别的军官都成家了，住在别的地方。”

　　“施中尉也是住宿舍的？”

　　“施中尉？”萌萌露出个嫌恶的神色，“那个母夜叉，好像是住这儿的。那个女人，啧啧，那个女人……”她连叹几声，“仗着自己是京城来的，又是个有点儿背景的，觉得大家都是乡下人。哼，她也是个搞不拎清的，军训结束，除了国防生，谁还跟武装部有半毛钱关系？她拿着个鸡毛当令箭，凶得要死，真以为大家都被他们管着啦？”萌萌又八卦地一笑:“听说她追沈上校追得一点脸面也不要。”顿了顿，“还追不上。”

　　子谨一直梗着的心，这会儿稍稍松快了一些，两人碎碎地聊着些有的没的往操场走。

　　沈煋曜坐在靠窗的办公桌边，听着外面的雨声，知道再下几场，叶子就要转黄，就要到金陵城最好看的季节。这从小看到大的景色，直到到了陇西，才知道是多么的珍贵，回来后尤为珍视。想想在陇西那几年，真的太苦太苦，所幸熬了过来。

　　“啪”面前一个玻璃饭盒，通过透明塑料盖，看到粉嘟嘟的小圆子，上头飘着点儿桂花。“这？”他抬起头，施勤站在跟前。

　　“桂花酒酿小圆子？这天气一转冷，我就最好这一口。”顾震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办公室，两人的办公桌是凑在一起的，所以他边拉开椅子边伸手一捞，就把饭盒揽到自己跟前，“谢谢啊！”

　　施勤愤愤地看着顾震。

　　“吃完我洗干净给你送回去，谢谢啊！”顾震边拿勺子舀边轻轻推了她一把，“好了，忙去吧。”

　　“我让你吃！”施勤突然使出擒拿手，一把掐住顾震的手腕，“顾中校，跟我出来！”

　　沈煋曜一直看着窗外，听到二人走出去，知道顾震一定能把事情解决，心下松了些。谁知下午就出了岔子。

　　中午在宿舍睡午觉，就听到“通通通”脚步声，踩着实木楼梯跑下去，知道是顾震匆忙走了，没去管他。去了办公室，他也迟迟不露面，直到三点多钟，他才笑嘻嘻地钻进办公室，一脸心虚，又带着点儿窃喜。

　　“你不会——”这才周二，沈煋曜用钢笔点点他，“大中午的也出去逍遥了？”

　　“没，去了趟鼓楼医院，昨天那辅导员你还记得吧，施勤把人家给打了。”

　　悬在空中的钢笔没有动，沈煋曜盯着他。

　　“脚踝肿得老高，以为骨折了，施勤自己也吓得要死，没辙了给我打电话，我给人送到的鼓楼医院，还好没折，就崴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打？武装部的人打教职工？”先前的笑意褪去。

　　“早上，施勤把我叫出去，终于和我摊开了说，是想追你，让我别碍事儿。那我不得给你挡挡，就说了，沈团不喜欢你这样的，喜欢被你骂的那样的——”

　　“我什么时候说——”

　　“她中午从食堂出来，正好看到江子谨，就是那辅导员的名字，你还记得吧？走在南园花圃中间一条小路上，就在她跟前，走得慢，她想超过她，没成想把她推倒了，这是她的说辞，是不是无意的你自己想吧，我看就是故意动手的。好在她在医院一个劲儿解释是无意的，江子谨好像也就吃了这么个亏。基本可以认为是个意外，不算给武装部抹黑。”顾震说完双手枕在头后，腿都翘到办公桌上去了。

　　“没出大事就好。”沈煋曜淡漠地低头将钢笔塞回笔帽里，“你这么开心干嘛？”

　　“一来二去熟了，就有机会了呗。”顾震的声音突然低了，他大半个身子趴在办公桌上，凑得近了些，“我就跟你不来虚的了，老实说，这江子谨，你有意思没有？”

　　沈煋曜皱着眉，“昨天是施勤，今天是江子谨，顾震，我之前只觉得你自个儿的事乱得很，今天才发现你还像个女人一样，喜欢做媒。”

　　“不，问这俩人目的不同。我阅人无数，在这校园里，也待了个两三年，江子谨这种，当下绝对能排上前几名，所以先问问领导，我总不能跟领导抢吧？你要没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煋曜锁着眉，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要看的文件，声音很清冷，“意思我是没有，但是劝你一句，她背景复杂，你别碰的好。”

　　“你认识？”话音里全是诧异

　　“她爸是我爸的老部下。”沈煋曜抬眼看顾震。

　　“背景相当嘛，你这么一说，说不定我和她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和你家差远了，她爸最高也就到了中校，现在。”他冷笑一声，“在牢里待着呢。”

　　顾震果然一愣，然后不作声地在桌边坐着，望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雨景，“我说了给她买晚饭的，还是去一趟。”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沈煋曜早就看不下去文件了，索性往前一推，靠着椅背看天花板。

　　这么几年，谁都不敢在他跟前提江子谨三个字，就连季由笑那个呆呆的小子，强行说了几次，被呵斥过后也不再提，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她。

　　因为是邻居，又是上下级关系，加上江家有个范霞这样会来事的女主人，两家关系打从她家搬到金陵城开始就很好，后来他俩走到一起，两家更是蜜里调油，所有人都看好，谁知道这么脆弱。

　　他爸爸沈武涛突然被审查，什么结果都还没出来，江家瞬间翻脸不认人，她父母直接让他不要和自己女儿来往；至于她，他苦苦哀求，请她留下来陪他，她还是说前途为重，头也不回地按着原来的计划出国了。

　　前途为重，呵，原来他在她的前途中无足轻重。

　　走了才多久，就听说开始巴结别的男人，要是和旁的男人正经相处也就算了，居然是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袁灿，袁父是沈武涛的上级，她是跃过失势的他，去攀更高的枝。想想江家一家子的为人处世，叫人心寒至极。

　　家事情/事，让他心力交瘁，那些日子，他觉得自己胸口被捅了一刀，一刻不停地潺潺淌血，一秒不落地疼。她就是捅刀子的人，他不在乎别人的冷眼，甚至不在乎她父母的讥诮，他以为她是和他一条心的，那么多年，他就没有想过被她抛弃这个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到头来，发现他最天真，何止天真，就是个傻子。

　　浑浑噩噩不知道多久，有一天，突然沈武涛就回来了，官复原职，说是查错了，冤枉他了。接着，一连串的人被查实，包括江子谨的爸爸，江小川。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快人心的事情。

　　到现在，想起那峰回路转的一年，他的牙依旧咬得咯咯响。

　　羞涩，安静，纯净，温柔，善良，这是他的初恋，曾经在他眼中有着一层特别光晕的少女，内里是个无耻、龌龊、虚伪、造作、势力的骗子。她居然有脸回来，还挂着那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的神情，还想拿她自己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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