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黑压压的灵堂里满是白黄的菊花，层层叠叠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沈煋曜穿着一身黑西装，和自己几个表兄弟站在一侧，都低着头。

　　外婆她老人家原本是个富农的女儿，读过几年书，十来岁时反对包办婚姻，翻窗户逃出去跑去了延安，碰上二十岁不到就能在战时简陋帐篷里面不改色给人开膛破肚动手术的周老爷子。这一对儿一辈子吃了不少苦，也享有无尽的荣耀，福荫这么一大家子子孙后代，非常了不起。活到近九十岁，最后的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家人们对情况也有了心理准备，这丧事更像是喜丧。

　　因为周荆嫁给沈武涛之后，重心就放在金陵城，沈煋曜和这些表兄弟不算太熟稔。只知道大表哥周子猛年纪轻轻，已经是军总心外科出名的一把刀，中外学会上做起报告来掷地有声，是医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但私生活上，就有点儿人面兽心了；于是常年跟着大表哥混的表弟周子恒，虽然刚毕业初进银行业，私生活上也开始展现那么点儿人面兽心的意思了；至于二表哥叶念先【注1】，小时候两人就气场不和，年纪稍大些，两人开始能客客气气聊聊天，关系算凑合，知道他在中机系统仕途坦荡，可这一次见他不知怎么了，整个人沉默寡言，沈煋曜也就没上前自讨没趣。

　　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凑在长辈那边低语，时不时看看他们这一排小辈。煋曜看到周荆和舅舅舅妈们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痛心疾首。

　　“一个个人模狗样的，怎么就不结婚呢。”

　　也有心大的长辈，“随他们去，四十岁也不老，何况他们呢。”

　　周子猛拿胳膊肘捅捅煋曜，“晚上约了人没有？没约跟哥吃晚饭呗。”

　　在京城吃喝玩乐，有周子猛带着，基本自己什么脑筋都不用动。

　　守了一天，晚上交给长辈。四个人走出来像散了架一样，叶念先头一个告辞，说白天都累着了，让他们吃完饭也早点儿歇着去，还有两天要熬呢。沈煋曜想要出口挽留，被周子猛的眼神制止了，由着他去。

　　周子恒倒是兴高采烈，“听说龙鼎——”冲周子猛挑了挑眉毛，得到个会心的笑，就煋曜蒙在鼓里，“龙鼎新来了一批波斯舞娘，嚯，那身段……”

　　“现在这是什么日子？”刚走出两步的叶念先回头冲周子恒道，冷冷的一声回荡在殡仪馆阴冷的地下停车库里，把周子恒吓得打了个寒颤，“虽不兴服孝三年，可你三天也不能忍？”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他胡来的。”周子猛连忙打圆场。

　　叶念先不再说什么，自顾自上了自己的雷克萨斯，径直开走了。

　　“一天到晚这么凶，他这是要自绝于人民！”周子恒冲着飞驰而去的汽车不满地抱怨。

　　“你跟他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就这破脾气。再说他也没说错，你这不讨骂吗？换了你爸在这儿，骂得更凶。”周子猛领着两个弟弟上了他的卡宴，不急不慢地开出地库，往京郊开去。

　　一壶正山小种，两三个果碟，一河之隔高高的戏台上，挂几盏红彤彤的灯笼，长长的水袖在台上拂动，只有丝竹轻弹，悠悠如幽篁之中。

　　等着上菜的空档，周子猛从手机里找出张照片放在沈煋曜跟前，“我自己也不喜欢人给我介绍对象。不过这是跟我挺好的一实习医生托我的，我应下就替他说说，你喜欢不喜欢都行，他堂妹，金陵人，和你一样，姑娘也在你们学校，长得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仔细看挺甜的，关键是性格好。我听你妈那意思，想找个对你百依百顺的呗，这个只要你能拿得下，往后对你绝对的。”

　　煋曜瞟了几眼照片，不置可否。周子猛见状就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手机。周子恒“哼”了一声，“我的天儿，什么年代了，百依百顺，哈哈哈哈，哥，你往那儿一站，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自然贴上来了，百依百顺，有什么难的。”

　　“你就不懂了，那些明显差得远的，百依百顺不足为奇，难就难在，家庭背景又要姑姑看得上眼，又要对煋曜百依百顺，还是有点儿难的吧，毕竟大家都相当了，谁买谁的账，你看叶盛和那谁不就劳燕分飞了嘛【注2】。”

　　沈煋曜抿了口茶，笑而不语。什么看上去的百依百顺半毛钱用也没有，要真心的才行。

　　“诶，哥，你别光顾着给别人做媒啊，我听说你有情况。”周子恒突然五官生动，一脸八卦，“你在非洲医疗支援的时候，好像没闲着。”

　　周子猛“嘿嘿”两声，“我在哪儿也没闲着。”

　　“不不不，我听说这回不一样，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带来哥几个见见？”

　　煋曜抬头看表哥，发觉他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就没有附和着起哄。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烦心事。

　　又这么熬了两天到出殡，也是吊唁场面最大的时候，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友，只要是面子上有牵连的，像袁家这样貌合心不合的也来了。

　　当年沈武涛还在受袁实琪的管，出事的时候，袁实琪授意底下人整理材料恨不得把沈武涛往死里整，也熬了过来；如今，沈武涛成了袁实琪的上级，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周荆都不想正眼看这一家子，反倒是沈武涛面子上的礼节到了，沈煋曜跟着他爸意思意思。

　　袁灿连衬衫都穿黑色的，却更显现出他身上的邪气。走到沈煋曜跟前，居然伸出手来，两人别扭地握了握，他凑近了道：“替我跟江子谨问好。”声音刚好够一家子听到。

　　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从前煋曜肯定一拳头抡上去，沈武涛拧紧了眉毛看自己的儿子。煋曜脸上若有若无地一笑，虽然牙咬得直响，又握了握手，收回来，转头向下一家吊唁的人寒暄。

　　“江子谨回金陵城了？”饭局结束后，在回家的车上，周荆忍不住了。

　　“嗯，就在我们学校。”

　　她“嘶”一声，卯足了劲儿，“这江家够不要脸的。”

　　“事情过去这么几年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沈武涛累了几天，有点犯困，靠在后座座椅上，拉了拉周荆的胳臂，“煋曜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百无聊赖地过完几天假期，江子谨又回到了学校。

　　学院里有要求，一个学期要找每个学生至少谈一次话。子谨看看这一届的花名册，两百零五个学生，一个工作日找一个时间还不够用，尽量往前面排吧。刚拿起手机要找第一个安姓学生，就收到通知短信，让半个钟头后去武装部旁边教室参加会议。

　　是北园一栋一楼的中等大小教室，只有讲台边一个门，子谨刚踏进去就看到门边第一排沈煋曜和施勤并排坐着。他看到子谨的目光，反倒转头同施勤讲话。子谨一怔，走了进去，倒是讲台上站着的顾震同她隔空招呼了下。

　　到点儿了，教室里挤挤挨挨全是这一届全校的国防生，上百个，加上各个院系的辅导员得有一百五六十人。

　　听了五分钟，知道是个例行会议，国防生每个礼拜都要参加这样的会议，加强政治学习。这是本学期头一次，宣读了许多规定，所以让院系辅导员参与学习，方便日后工作中的合作与监督。

　　江子谨和自己系里的六个男生坐在靠窗的一侧，刚好能看到靠墙一侧的沈煋曜。整个会议开了大约有一个钟头，都是顾震在上头讲。他声音好听，不失严肃却又不咄咄逼人。一场会下来，子谨心里空落落的，沈煋曜是铁了心不理她，他一次微微的回头都没有。

　　散了会，在教室外面的门廊里，子谨交待了那六个学生几句话，就让他们回去了。

　　“江老师。”顾震在后面叫她。

　　江子谨回过头，看到他和沈煋曜边说话边走来，然而到了面前，沈煋曜头也不低直接走掉了。一股酸胀感在心底蔓延，子谨抿住嘴。

　　顾震无非不过约她吃晚饭之类的事情，子谨说改天有空再约，就匆忙往辅导员办公室走去，改天，就不知道哪天了。她突然对这些穿制服的有些恶心，顾震不讨厌，但他穿着和沈煋曜一样的衣服，碍眼。

　　坐在办公室窗口，看到她低着头缓步走回去，显得很落寞。她用那么热切地眼光看他，干什么呢？沈煋曜觉得好笑，她以为那一个晚上，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了？她和袁灿的事情，他就这么忘了？

　　外面顾震打着电话走进来。落了个平板在酒店浴缸边上，让服务员捡着了，跟他核对地址要寄来呢。他跟电话里的前台言语暧昧，没几句就甚是愉悦。

　　沈煋曜冷眼看着他，再看看外头越走越远的江子谨，她简直变了个人，和顾震当着他的面这些事儿，她不是以为那一晚也就一笔勾销了吧？她以为他今年还十九岁，像从没有得到过她的时候一样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