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长假前一个礼拜,工作日的时间最难熬。沈煋曜因为没什么安排，家里也是一个人，所以也没什么好盼的，于是边整理军训报告，边冷眼旁观这些急躁的人。

　　施勤是铁定要回京城过节的，还问了沈煋曜好几次，邀他一起回京城，都被拒绝了，情绪特别低落，所以这一周，打扫武装部办公室的学生被她骂得特别惨。

　　顾震那儿显得特别有意思，他一拍大腿说要邀江子谨找个清静些的山上去休假。在办公室思索片刻，放假前一天电话预约定下了莫干山上的缦云庄。因为电话打晚了，几乎所有房间都已经订出去，顾震下巴颌微挑，“山顶的套房呢？那个应该还在。”果真让他订成了。

　　看着志在必得的样子，沈煋曜突然觉得他那厚颜无耻的花花公子嘴脸特别招人烦。

　　上班一个月，跟着太阳底下站了两个礼拜，之后系导员办公室和实验室两头跑，真累坏了江子谨，好容易盼到长假，急急忙忙收拾好皮包回家。

　　下班高峰的公交车，她远远看了眼，就没打算上去。想着回家半路上还能经过金陵城有名的小面馆，藏身在老巷子里，专门卖皮肚面。不如走过去吃顿晚饭，剩下的路走走也不算远。

　　在只容六张桌子的逼仄店堂里找到个靠壁的座，同桌是三个附近学校的男大学生，不住看她。她从消毒碗柜里拿出筷子碗勺，将筷子头小心翼翼地搭在碗边沿上。抬头看四壁贴着的报刊杂志，都是这不起眼的小馆子上过的新闻。

　　三个男生都要的是红油皮肚全家福，结实的用料，满满堆叠着炸脆的肉皮、劲道的猪肚、颗颗分明的鹌鹑蛋和红艳艳的广式香肠，汤头通红，辣味呛得江子谨直抽鼻子。

　　全家福的料是真的足，从前和沈煋曜来，她肯定是吃不完一碗的，半碗都吃不掉。两人点一份超级全家福，子谨把那一大碗推到煋曜跟前，自己拿只小碗从里面夹着吃，看他狼吞虎咽地干掉这么多吃食的感觉真好。如今她自己来，只能点个迷你份的意思下。

　　今年的中秋和国庆假重叠在一起，离八月半只剩两天，仰头看看，圆盘边上还缺好大一块，这么看来月亮也是个拖延症患者。

　　子谨一路走回司令部，眼看着大门就在跟前，背后汽车引擎轰鸣，本能地跳到路肩上，仍然被反光镜挂住衬衫半长的袖子，所幸衬衫料子薄透，扯得她摔倒在小灌木丛里就撕破了，不再拖着她。趴在地上，看到一辆白色的宝马，在司令部门口宽阔的大马路上走了个Z字形，而后疾驰而去。

　　手掌火辣辣的疼，借着头顶路灯看到都磨破了皮，红黑一片，再看左臂，跌倒的时候也蹭破大块，在扯得丝丝缕缕的袖口掩映下，好不落魄。过膝的百褶裙被磨起了球。手提包被甩出好几步远，她弯腰去捡。

　　身边一辆车停下，脚步慢慢踱到她身边，“没事儿吧？”

　　子谨抱着包，感到难以置信，缓缓抬起头，沈煋曜正低头看她。眼光从她的脸上，落到流血的手臂上。

　　摇摇头，突然喉咙发涩，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记得自己用力将包抱在胸前。

　　“看样子是个酒驾，前面一个路口就有交警，他跑不掉的，上车。”

　　做梦一样坐上了他的副驾驶座，因为眼前就是司令部，子谨没有系安全带，很拘谨地靠在车门上。煋曜一样不说话，车里全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沉默着过了门口的岗哨，依旧沉默地上了主干道。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梧桐道，一样的训练场和楼房，一样的两个人，但是一切都不同了。

　　子谨在包里翻找家门钥匙，手掌擦破的地方不断接触包里坚硬的各色物件，火辣辣的疼。轻轻叹了口气，“停一下车。”

　　“前面就到了。”煋曜不解。

　　“可能忘记拿钥匙了，我妈团里去润州慰问演出去了，家里没人。”不死心，又找一遍，“没带，放我下车，我回学校去。”

　　车停下来，却打不开门，原来保险没开。他抬头看看同样不远的自己家，不想带她去，又转头打量胳膊还在淌血的她，衣服扯破很狼狈，抽过一张纸巾递给她，“安全带系一下。”然后猛打方向盘掉头出去。

　　忙将那条带子横拉过胸前，插进插销。纸巾擦过伤口里的沙子时，丝丝疼痛咯在心上，他的迟疑她看出来了，他不愿意让她接近。

　　从前她去过他家，高考结束后次数就更多了。

　　高考最后一门结束，走出考场大门，她东张西望在找江小川，却看到一辆军用吉普停在挤满家长的路口，车窗里头，沈煋曜冲她招手。她跑上前拉开车门上了车。

　　“我和你爸妈说过了接你。考完感觉怎么样？”煋曜抬手帮她系安全带，手背擦过她的身体。

　　“还行吧。”子谨双颊一下飞了红，说话却一贯地很有余地。

　　煋曜看着她想了两秒，然后笑道：“那就是很不错的意思了。晚上想吃什么？”

　　“海鲜。”因为怕耽误复习备考，子谨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碰过一切可能吃坏肚子的东西。

　　他们绕过大半个金陵城，去了最出名的海鲜餐厅。一个个巨大的鱼缸像水族馆，子谨只顾着看游动的鱼虾蟹，还有摆得整整齐齐像彩虹一样的各色贝类，点菜这种事情向来交给煋曜。

　　一个缸里，河豚鱼突然鼓起气来，成了个长满刺的球，子谨站在缸前看呆了，“这也太可爱了吧。”

　　煋曜拍了拍她的头，“你可别带感情，过会儿就放在碗里端上桌了。”

　　“为了子谨的解放，干杯！”虽然要的是果汁，煋曜还是重重地和她碰杯，然后贴着她的耳朵低语道：“也为了我的解放。”

　　子谨似懂非懂地咬了咬嘴唇，喝下去好几口。

　　煋曜带她去江边吹了会儿江风，又去钟山顶上看了会儿夜景，说让她感受下自由的滋味，然后开回了司令部，径直停在他家门口。“我爸妈都出差去了。”这句简单的话说出来，两人都双眼一亮，然后子谨低下头，突然不想下车了。煋曜走下车转到副驾驶位上，握着她的手下了车，牵着纤细的手腕走进家门。

　　这栋别墅，子谨不是头一次来，但却是头一次在黑暗中赤着脚被他牵着走过，冰凉的木地板，每一步都真切地印在心头。

　　在他房间门口，子谨又犹豫了，却被他握着腰推进去，然后门就被他合上了。沈煋曜紧紧搂着她，压在床上。

　　六月初的天气，他的床居然还没铺上凉席，依然是柔软的床单，子谨躺在上面几乎陷进去，火热滚烫的吻从她的头顶遍布全身，他没有想象中的重，但仍然受不了，不是重量的缘故，而是羞怯。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他没有开灯，但也没拉窗帘，于是外头的路灯和月光全洒在床前。子谨觉得自己的呼吸太快，快到承受不来，却被他抬起下巴，又堵住了嘴。这一个吻特别绵长且霸道，伴着他的舌头长驱直入，伴着他的身体长驱直入。子谨尖细的叫声却都被他粗重的呼吸堵住，然后他的手按住她的双臂。她没法叫，也没法推他，只能全部交给他。

　　当时她不知为何，轻轻抽泣，可能因为疼，于是他终于放开她的双唇，不停咬她的脖子耳朵，碎碎地低语：“没事的，就一下，就一下，不要哭，我爱你，你一定会嫁给我的，总有这一天，以后就好了……”

　　其实他是个骗子，因为并不是一下，也不是一次。那个暑假，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相当生涩，带着热切、希望、期盼和痛楚，一次次接纳他，和他相拥。

　　她以为他们会在一起一辈子，幸福快乐。可是用成人的方式在一起，却很疼，那时候身体很疼，后来连心都很疼。

　　车已经停在她宿舍楼下，他始终不说一句话，子谨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情谊，于是道一声“谢谢。”跳下车，爬上高高的台阶，然后克制着没有回头，通过阴暗窄小的大厅沿老旧的楼梯上了三楼。走进卫生间冲洗掉身上的尘土，脖子里也有些刺痛，照了镜子才发现，有许多细小的划痕，大概是被灌木树枝划的。她解下脖子里串着戒指的项链，放在水溅不到的架子上，拿过酒精棉，忍痛仔细擦拭消毒。

　　沈煋曜听到她关上车门的声音，没有立即起步，反而靠在座椅上。引擎低沉的轰鸣伴着车身低频率的抖动，使人出神。近处校园的静谧与远处鼓楼的繁华，让人恍惚。有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在哪一年。

　　手机不断地震动，让人很恼火。震了一会儿，他掏出来想要掐断，却发觉没有来电。循着声音，在副驾驶座椅底下找到闪烁的手机，显示来电人姓名“顾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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