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作者:荻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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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惘然(二)


      江子谨想到沈煋曜周末很可能回家,不想在家属楼附近遇上,怪尴尬的,正好实验室很多资料要看,和范霞招呼了一声,监狱出来直接去了学校。

      临近国庆假期,无论是研究生还是导师,都没什么做研究的心思,周末的西南楼,上下三层都静悄悄的,只有没关的电脑主机持续发出“嗡嗡”低鸣。

      泡了杯碧螺春,坐在临窗的办公桌上,仔细看项目进度和下一阶段重点,一晃就过去一个多钟头。里间突然传出一阵杂乱的响声,一个男人吃痛的呻/吟声传出来。子谨没想到竟然还有别人,忙跑进去看。发现整面的书架倒下,雪花般的纸片还有砖头厚度的文献书籍散落一地,一个男子倒在这片狼藉当中。大约是想要够上层的书,一不小心拉翻了书架,摔落过程中还徒劳地想要拉住椅子,却反被倒了的椅子压在下面。

      子谨赶忙弯腰搬开椅子和压在他身上的书,这才发觉是钱聪。

      躺在地上一脸狼狈的钱聪看到她,显得非常吃惊和尴尬,因为之前子谨刚进实验室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觉得面熟,再一听名字,想起了自己从前室友沈煋曜的前女友。他们之间的纠葛他也知道大部分,加之他自己去年刚离婚,对子谨分外没好气。他也算这个物联网项目的大老板了,子谨是他手下的小老板,她之下还一个研究生都没有。这么些天来,但凡子谨进实验室,他就没有好脸色给她看。

      他没有摔着,所以子谨也没扶他,转而捡拾地上的文件。钱聪缓过气来,爬起身,低低道了声“谢谢”,蹲在另一头默默收拾。

      “你磨蹭什么呢,快开始了!”一个男子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时他自己和地上两个人都愣了会儿,竟然是换了身运动装的沈煋曜。

      子谨冲他点点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便抱起堆成一摞的书,放进书架。

      “我这不是摔了一跤嘛。”钱聪拍拍身上的灰,“走走走,还有十分钟,急什么。”然后看看子谨,“我打完球回来再——”

      “你去吧,别管了。”子谨低头将一份资料按照页码排序,没有抬头看他们,听到脚步声走出实验室,越来越远,才松了口气。

      将钱聪的小办公室整理妥帖花了不少时间,子谨也不太想看资料了。想想自己来加班加点,最后白白做了次家政,也是好笑。

      出西南楼往南面走去,远远看到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还是相似的一群人,年纪却大了,不再是从前的瘦高个,大多健硕,也有出现小肚子的,力量上来了,敏捷度却降低了,独独有个人身手矫捷,运球如入无人之境,她不再多看,径直出了北园。

      才下午三点来钟,百无聊赖,她沿南北园间窄窄的路往西,拐过几排老住宅楼,走到一家窗明几净的面包店门口,这是个德国老板开了好多年的店面,里头的樱桃派苹果派特别正宗,上本科的时候不知道消磨掉多少时间。于是推门进去,不妨和一个长裙翩翩、动作却很别扭的短发女子撞个满怀。

      “施中尉。”子谨瞪大双眼,上下打量一番。一头潇洒的短碎发,偏偏穿着条没有腰身的青灰无袖长连衣裙,像清末男人穿的长马褂。心说,她这是干什么。好在表情管理得很好,脸上没流露出什么来。

      “江老师。”她点点头,拎着一个纸袋,推门出去,边走边拿出手机打电话。

      子谨望着那看起来像和尚直辍样的裙子,简直挪不开眼。施勤个子比子谨高,相当北方大妞的长相。上次一起吃饭时,她穿着长连体裤,明明很帅气,怎么换了这么个风格。当然她们俩不熟,子谨也只在心里想想罢。走到柜台前,“买一块樱桃派。”

      “刚刚那个女孩子买掉一整个,你要的话得等半个钟头。”看店的大妈依然不巴结的态度。

      “那要块苹果派吧,配一杯红茶,不加糖。”她从钱包里掏钱,看到大妈略微不耐烦的神色,才发现柜台上的收款二维码。她回国一个月,对这方便的支付方式还真不太适应。

      吃了没小半块,就看到外头路上,匆匆忙忙的顾震推门进来,进门之后不奔柜台,倒先环顾店里一圈儿,找到了子谨,径直走来坐在对面。

      “施勤说你在这儿。”他倒也不掩饰自己是奔她来的。

      “嗯,她走得还挺匆忙的。你吃什么?”子谨笑笑站起身,她欠他一顿晚饭,和一场电影。

      “你推荐,听你的。”顾震也不推辞,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她走向柜台,又点了一份,再走回座位上。“这店挺出名的,施勤刚刚也买了个给沈团送去。”

      子谨的叉子碰掉一块苹果,是啊,她怎么没想到是给他买的呢,从前两人在这里吃掉了许多樱桃派。

      “噗嗤”对面顾震喝了一口红茶,突然忍不住笑出来,见到子谨不解的眼光,他分外笑得厉害,“你看见施勤穿那一身了吗?我说她像跳大神的,她还不高兴,还跟我甩脸子。”

      这话正戳中子谨的笑点,她也想笑,竭力忍着,憋出个淡淡的微笑,“她是想换个风格?”

      “换什么换,不穿制服的时候,她衣品其实很不错,走豪放派风格。还不是我说沈团喜欢你这样的,她就——”

      子谨惊讶得嘴半张,双眼圆睁,顾震在低头拨弄那块点心,没在意,“她这也太没自我了,叫我说,对她而言,沈团就是毒/药,要不得。”再抬头时,看到子谨一手捂着嘴,扭头看窗外。

      她尽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那种惶惶一个月突然释然的轻松感,一个死刑犯人在断头台上被救下的大起大落,心跳剧烈,连睫毛都微微泛着泪光,他喜欢她,也不吝和别人说起,她从不敢奢望过如此,却无时无刻不在幻想。她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不好意思,有点胃疼。”

      “去医院看看?”顾震很担心。

      子谨忙摆手,“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的。”

      “这人跟人的气质是不一样的,生搬硬套东施效颦是不行的,她就是不听我的话。”顾震一脸恨铁不成钢。

      从心底流出的淡淡喜悦,不多时就洋溢在子谨的脸上,她仔细地听顾震埋怨、挖苦,拿出从没有过的快乐神色。

      她很想问问顾震,沈煋曜同他到底是怎样谈起自己的,可总也开不了口,只揣着这强烈的愿望,继续同他聊下去,就连顾震提出晚饭邀约她都没有拒绝,只坚持这一回要自己请。

      顾震不是那种固执的人,既然女生执意请客,他也乐得接受,有了这一顿,下一顿他才更好开口约。

      沈煋曜打完球,照着从前在校时的传统,和队友去小炒窗口点了几个小炒配上啤酒,大快朵颐一番。

      他看得出,钱聪的情绪特别低落,总归是和家事有关。半年多前煋曜回到中央大学,见到他时就觉得变了个人,从前锋芒毕露满身得意的钱聪,变成了常见的有些失意的普通中年人,比自己老得更快的中年人。

      “中午为了孩子大吵一架。”闷下一整杯啤酒后,钱聪不等人问就自己开口,“休息日本来都是我去接孩子一起过的,她突然说那个男人要带她和孩子去迪士尼,让我五号再去接。”他自己又满上一杯,愤恨地说:“我的儿子,我都没来得及带去迪士尼,外面的男人凭什么带了去,往后我儿子还管我叫爸吗!”

      再也不是拼命相互灌酒的毛头小子了,尤其见了这借酒消愁愁更愁的人,纷纷夺下酒杯和酒瓶,一顿饭匆匆忙忙散了。

      沈煋曜回宿舍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坐在客厅沙发喝茶。想想,这人呐,真说变就变。从前钱聪那个从高一谈起的女友,对他多么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在他研三的时候就和他结了婚。那个时候钱聪刚过中期考评,顺利转读博,是个一无所有的博士在读生。他女友已经工作三年了,在家小广告公司做策划,升了个小领导,管四五个人,收入也近万块钱一个月。两人新婚之夜是在他女友租的一居室里过的。那个时候人人都说,钱聪大约上辈子拯救了全世界,他还不以为意,只说女友被他吃定了。

      一年之后,孩子也生了,两家七拼八凑给他俩在新区地铁口买了套三居室,他眼看着博士学位即将到手,就要苦尽甘来了,她却铁了心要离婚,和公司里小她两岁的艺术总监好上了。

      钱聪说那男人家境殷实,为骗女人舍得花钱,他瞎了眼了和这么个拜金的女人结婚生子。

      沈煋曜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觉得这不完全是钱的事儿。望着水汽蒙蒙的客厅,他替钱聪茫然。

      大门打开,走进来喜气洋洋的顾震,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江子谨那儿,我看还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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