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作为沈煋曜的妹妹，江子谨享受了足够的优待——在场地边最佳位置观看下半场比赛。那个名叫卢伊子的女生，一边加油呐喊，一边絮絮叨叨跟子谨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她有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居然是数学系的，而且上大三，比煋曜还大一岁。听起来，他们很熟悉，明明不是一个院系的，居然这么熟稔，子谨心里酸酸的。

　　如果上半场沈煋曜的表现可以称为优秀，那么下半场他绝对算得上震撼，以至于最后几分钟，所有的观众都冲着他喊MVP，子谨觉得自己被一种强烈的情感吞噬了，比喜欢更猛烈，能让人忘掉微不足道的自我。

　　终场哨声响起后，欢呼声震天响，主场获胜，待遇自然是极高的。乌泱泱的人群涌到场地上，将篮球队的队员们往天上抛。

　　子谨左右看看，这些女大学生们，许多烫着精致的卷，头发染成现下流行的红铜或亚麻色，也有纯黑直发更显清纯，大多开始化妆，初秋的季节，束腰的连衣裙显出玲珑的身材，配上色彩饱满的高跟鞋，青春不减却妩媚动人。

　　低头看看自己，以校风严谨著称的高中，自然不准在头发上做文章的，于是只有简单的马尾，首饰一概不准戴，更别提化妆了，高跟鞋被视为洪水猛兽，无论裙子裤子都不许在膝盖以上。几乎所有人都是运动鞋配上牛仔裤T恤。子谨觉得自己跟她们有天差地别，而沈煋曜就被这样一群女神们捧着，这是现实，她不想待在这里，只想在家等着沈煋曜，装作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一样。

　　“你等我去宿舍换身衣服，带你吃晚饭去。”汗如雨下的沈煋曜立在她跟前。

　　点点头，然后带着点儿骄傲，在周遭钦羡的目光中跟在他背后离开了操场。

　　“沈煋曜说是他妹妹。”

　　“真的吗？也是啊，看起来很小。”

　　“也很苍白。”

　　……

　　她自己对他说出了那么矫情的话，他当了真？

　　立在南园的宿舍楼下，看人来人往，有些学生情侣背着书包，手牵着手，边走路边谈笑，那幸福的神色，仿佛世界是他们的。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日子前进得太慢太慢，她厌倦了一天十个钟头的课堂时间和无穷无尽的作业，觉得自己像在坐牢，也不完全是恨高中生活，因为如果沈煋曜和她在一个班，她大概也愿意去学校，恨的大概是三岁的差距，他拥有了一切成年人的权利，而她还是个什么自主权都没有的孩子。

　　“看什么呢？”换了身牛仔裤格子衬衫的沈煋曜下了楼，头发还湿哒哒的，散发出洗发露的香气，一看就在宿舍匆忙冲了个冷水澡。

　　“我在看——”她抬眼看他，他还是那么坦然的表情，可经过昨天晚上，她突然不敢直视，“看看你们上大学的人过得真舒服。”

　　“那你赶紧来。”说着提了提她肩上的书包，“我帮你背？”

　　摇摇头，没几本书，根本不重。

　　从南园走到新街口，进了家最正宗的重庆火锅店，煋曜坐下来荤素点了一气，拿给子谨看。没一样她不想吃的，也没一样她想吃的没点的，她点点头，然后仔细将麻油与辣酱按照一勺兑两勺的比例搅匀，这是他最喜欢的酱料，然后放在他跟前。

　　一个鸳鸯锅放在两人中间，一边是红艳艳的辣油隐着几颗红灯笼样的辣椒，一边是白花花的清汤还飘着两三个红枣。等了会儿，开始有热气腾起。

　　隔着雾蒙蒙的一层，子谨才开口，“你和卢伊子关系很好？”

　　“选修课上认识的，她打算和我组队参加今年的数学建模大赛。”

　　“她自己就是数学系的，身边有的是合适的组员人选，怎么找你？”

　　“这你就不懂了吧，数学物理加计算机，这是建模大赛的铁三角。”洋洋得意的声音。

　　子谨一窘，脸上热辣辣的，她确实不懂，其实她甚至不懂什么是建模。对她来说，数学物理还是一张张的试卷，是开口大小不断变化的抛物线和永远不知疲倦的斜坡上的小滑块。

　　放在桌上的右手突然被握住，火锅汤底开始沸腾，于是彻底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紧紧捏着她的手，这一回她没躲，反而很踏实。

　　两人都不作声，直到服务员把他们点的菜陆续拿来，才松开手，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涮。

　　酒足饭饱，煋曜一定要送子谨回去，虽然不顺路，可他一定要送，子谨也想和他多待会儿。

　　煋曜问她学校里的事情，她真没多少乐子好讲，顶多也就是化学老师吹灭酒精灯的时候烧焦了自己的刘海、体育老师示范扔铅球却砸了自己的脚，旁的就没什么了，她突然害怕他觉得她无聊。他都经历过，应该知道她现在和他的生活没法比。学校里随随便便骑个破旧自行车的便是学界泰斗、晚上七点左右教学楼里有无穷无尽的讲座，从阿尔法粒子大爆炸到中国古典文学。可他就那么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笑。

　　快要到司令部门口，煋曜从口袋里掏出个物件塞到子谨手里，“国家奖学金发下来了，给你买了个简单款的诺基亚，功能不多，别嫌弃。”

　　子谨盯着手掌中小小的机器出神。

　　“学校不让带就别带了，老师说得对，用了这玩意儿，容易分神，课要好好上，我还在中央大学等你呢。就是希望，你晚上，写作业累了，或者睡觉前，要是能想到我，给我发两条信息，聊聊，不然一等等一个礼拜，才能见着，时间也太长了。”他帮她把手机放进书包，又一齐往里走，直送到她家门口。

　　她又看着他消失在梧桐道上，比前一天更惆怅却更甜蜜，一切情感都仿佛比先前更加浓墨重彩。

　　那段日子，她时时觉得漫长，她盼望自己长大、盼望摆脱高中的牢笼、盼望和他比肩走在大学校园里。然而现在，付出任何代价，回到那时，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那是求之不得的纯真岁月，两个人像晶莹剔透的水晶。然而，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知道荧幕上在放什么，只木然地看着一帧帧或艳丽或雄壮的画面，然后整个厅又亮起了灯。

　　子谨混在人流中往电影院外走，只恨不能更快些挤出去。

　　“顾震，江老师。”终于还是被追上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子谨不得不转过身来，沈煋曜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施勤边上。

　　于是顾震提议、施勤附和，四个人就那么走进了依旧热闹的重庆火锅店。满店热辣辣的空气，差点激得双眼抛下泪珠。

　　子谨机械地拌完一碗酱料，抬头看到煋曜冷冷地看着她，这才回过神来，将碗放在自己跟前。

　　“你不是说不吃辣吗？”顾震不解地看着她。

　　“偶尔也吃一两口。”她牵强地解释。

　　沈煋曜的内心有怒火在缓缓地燃起。她浑身是戏，那么慢条斯理地帮他调酱料，调完还用那种怯生生的眼神看他，他都二十八的人了，还会为了这么碗东西动心？

　　这会儿从包里掏出条头绳，想将披肩长发挽成低低的髻，第一把没能抓住，有好几缕滑落肩头，重又覆盖上细腻白皙的脖颈，饶是顾震这样的情场老手，也被她轻柔的动作吸引去，居然一不留神，就那么直愣愣地扭头盯着她。好一个江子谨，几年不见，愈发厉害了。

　　施勤是个热闹人，纵使刚出来时，还装出文静的样子，这会儿又原形毕露，加上和顾震在一起，更是张牙舞爪。点了几瓶啤酒，除了子谨再三推辞，不得已倒了一杯，其他三个都喝了两瓶以上，愈发气氛高涨。

　　沈煋曜看到顾震有意无意地将手搭上子谨的椅背，于是她像坐在他怀里一样，他还低头在她耳边低语什么，她依旧淡淡地笑，带着岁月静好的温婉模样，不管她自己或是别人的生活早已就天翻地覆。

　　“沈团，听说你在陇西雪线以上的哨所待过？”施勤转头问沈煋曜。

　　看到子谨略带诧异，她在外面忙着巴结别人，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呢。他点点头。

　　顾震饶有兴趣，“我也一直想问，你一毕业怎么会去哨所呢？”

　　“我自己要求去的，都说最艰苦的就属雪线上的哨所。我人都在陇西了，索性就把这边关景色都看齐了，也是难得的体验。”那时候刚毕业，爸爸也被放了出来，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完美的她，觉得老天在玩弄他，或者玩弄她，他说不清，只觉得厌世。到了西北战区，他就自告奋勇地去最艰苦最贫瘠的地方。

　　“看不到人？”施勤带着猎奇的神色问。

　　“就我和手下两个兵，四周全是雪、雪山、雪堆子。”

　　“补给呢？”

　　“一个月来一次，所以都以干粮为主，饿不死，吃得挺饱，就是蔬菜单调，全靠胡萝卜撑着，有时候能两个礼拜没有蔬菜，嘴上都起了泡。”

　　子谨的喉咙颤了一下，算算时间，那时他家的危机都已解除，他为什么要这么自讨苦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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