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丝

　　仔姜切丝，和以红糖。辛辣而味甜。
　　……
　　每回食姜，便会想起卡车碾过妻子尸体的画面。
　　妻子生前最喜食姜，食起姜来也是花样繁多：可做姜糖，可冲以牛乳，可炒糖姜，可制姜撞奶；煲汤时扔一块拍散的姜，蒸鱼时鱼肚里得夹上姜片，炒青菜时几块小姜……最简单就是凉8拌，拌法却也良多：夏天拌老醋，冬日撒红糖。有兴致做个姜饮：夏日炖甜汤，冬天煮姜茶。
　　自己与妻子初次约会是在冬季。
　　妻子煮了姜茶，端上一小碟糖拌仔姜。姜茶尚还煮着，从寒冷的室外进到屋中，从头发尖儿到脚指甲盖，无不哆嗦着寒凉的意味。妻子笑眯眯地叫自己先尝尝那蝶糖拌仔姜。
　　莹润的白瓷衬着红糖和鲜嫩的仔姜丝。自己迟疑着夹了一口，没入唇齿，甜味中包裹的辛辣在口腔中爆炸开来，自己双目中顿时泪珠滚落。妻子“噗嗤”一声，笑自己辣红了眼眶，通红了鼻头。大概是羞恼，只觉得双颊滚烫，比口中尚未下咽的姜还要热上三分。
　　……
　　自己与妻子都在娱乐圈混迹。
　　妻子长自己十多岁，父母早亡，多年来卡在恶角的戏路中难以未脱身，名声臭恶。被人在街上认出都恨不得扔上一篮筐的臭鸡蛋。
　　自己出身便是高门，一路平坦顺遂，借着双亲的名头，顶着“神童”的称号在音乐节风生水起。从小就听尽了夸奖奉承。
　　……
　　如今的自己最喜糖拌仔姜。
　　一口，一口，再不是当年辣的涕泗俱下的蠢模样了。
　　……
　　“你不应该陷入这般境地，”频繁出现的梦境中，妻子这般说道，“你不应该是这幅样子的。”
　　如今想来，当时的自己明明是看到了的——妻子状似平静的眸底暗暗翻涌的泪意。“你是对的，我拖累了你。”妻子昔时的神情已然在岁月中模糊的不成了样子，“是我毁了你。”
　　“林烛，是我毁了你。”
　　……
　　自己与妻子相识在由两人一位共同友人举办的晚宴。据妻子后来的说法，那时的她对自己只能用“一见钟情”来形容。
　　当时的自己还未及成人之龄，妻子已将近而立。而她竟不畏不惧，费足了之前小半生省去的所有应付人的力气，一寸一寸地靠近被众人高高捧起的自己，又是费尽了一番心思的追求，最终，得偿所愿。
　　仔细想起，才堪堪明了：我们这段十多年的感情中，妻子一直是主动的那一个，一直是迁就着的那一个，一直是更加费力的那一个。
　　在关系定下之后，两人一同度过了十三个冬季，平安无事，美满幸福。原本妻子和自己都觉得是可以这么走一辈子下去的，但一辈子实在是比我们想象的长太多。我的一路太过平坦，也就把那名为“一辈子”的路想的太美太好。直到自己的三十岁，那是自己风头正劲的时刻——妻子却扔在数不清的烂剧之间打滚翻跟头。
　　一天的凌晨时分，被经纪人电话吵醒的自己，带着茫然与惊恐得知：自己的与妻子的关系在网上被大书特书，歪斜扭曲，完全变了样子。
　　当时的自己搂着妻子，语气坚定：“没事，我们正正当当谈的恋爱，正正当当在一起的，怕什么。”耳边传来的是妻子的苦笑——让当时的自己大发雷霆的苦笑声。
　　开始的确像自己一开始所想，自已在外头依然是意气风发。
　　然而日子越来越难过，一直以来予自己许多帮助的双亲一怒之下不再与自己联系。那几个月，慢慢摧毁了一切。
　　不到一年间，一向含着金钥匙的自己了解了“众叛亲离”的滋味，从前不屑一顾的小人，可以嚣张跋扈地踩在自己头顶上撒尿。
　　“娱乐圈子是个大染缸，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好运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般的出身。”这才想起妻子很早之前，似乎是这么说过的，“林烛啊，你不懂。”
　　也对。在此之前的自己，也未曾料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懂这些从未当做一回事的玩意儿。
　　可当时的自己的的确确是懂了。
　　终日郁郁。妻子一言不发，但看在眼中，记在心底。
　　自己听见她说，林烛，我毁了你。
　　……
　　自己越发喜爱糖拌仔姜。
　　毕竟妻子与此太过相像了。她性子辣，碰着想占便宜的，开口一顿儿把人家骂道叫爹叫妈的，从不肯吃一点儿亏，也因此在圈里圈外的得罪了不少人。
　　自己如今吃起姜来，不再是涕泗俱下的蠢模样了。妻子，也不会再凝视于自己，满目深情。
　　……
　　妻子离开的那一夜，自己没有阻拦。
　　又是一个凌晨，两人都没睡沉——已经是太久没好好睡上一觉——自己咬牙一直闭着眼睛，听着妻子的动静：她轻巧地起身，小心翼翼给她身旁的自己掖了掖被子，收拾着东西，然后放轻了脚步离去。似乎有听她叹了一口气。
　　自己躺的僵了身子，不知怎么做到听着一切的发生而一动不动。一直到电梯关门的声音想起，自己才活动着身子走到窗旁，远远看着妻子离去的渺小身影，看她走上马路，看着一头突然窜出的车辆，看着她转过头去的同时车子撞上她的身体，然后毫不留情地碾压过去——
　　那一段记忆仿佛被同时加上了消声和滤镜，只记得好似蒙了雾的视线里，救护车上快速旋转的灯光——也许是自己打的电话——反应过来时，自己正跪在一位满脸为难的护士跟前，一遍一遍地乞求。
　　哦，是啊。
　　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并无法律的认同，此时自己也就只能一遍一遍地乞求，突然在年轻的护士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狼狈不堪，头发粘着泪水鼻涕，穿着臃肿的睡衣的三十岁女人，是自己都认不出来的龌蹉样子：哦，这个可笑的三十岁女人，就是那个一年前还名声显赫、金光闪闪的女性音乐人啊。
　　太过残忍了，太过无力了。
　　实在太过严酷。
　　自己曾经给看多少个粉丝签过字。当与自己彼此相伴十余年的那人躺在一门之隔的手术室里时，就站在手术室外头的自己，却连一张救那人性命的决断书都签不下去。
　　自己看着，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去。
　　……
　　自己嘴里含着姜丝，目无波澜，内心流着血泪。
　　仔姜切丝，和以红糖。辛辣而味甜。
　　妻子的爱如斯，辛辣而味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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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没用了。太没用了，林烛。
　　她死了，自己心中的火也就灭了。
　　什么林烛，火都没了——
　　林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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