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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第五章
一行人在东厢的廊下说着话，空气里混着被雨水冲刷而起的淡淡泥腥味。
那老夫人果然是一副雍容华贵之相，着一身宝蓝色缠枝花的对襟褙子，头戴镶宝凤蝶鎏金银簪，纵然笑着，但眉目间却隐隐含威，是一个长期上位者才有的气场。
谢碧影走到门口已然有些后悔，再想退回去，老夫人却先一步看到了她。
那样粉雕玉琢一般的女孩儿俏生生立在那儿，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她眼前一亮，笑着招手道：“这是哪家的女孩儿，长得真是漂亮，来，过来。”
谢碧影乖巧地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给老夫人行了礼，笑容有些羞赧：“老夫人万福金安，方才是淼淼走得太急冲撞了您，望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见她虽然有些害羞，但行事却大方得体，不禁愈加怜爱：“哪是你冲撞了，是我们一行人在这儿躲雨，堵了你的去处才是。”
她又问了一番谢碧影家世，跟谁来此，多少岁，读什么书之类的话。
谢碧影一一答了，老夫人笑道：“说起来老身与你父亲倒有几面之缘，按理，你叫我一声堂姑祖母也是使得的。”
先前听到的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含着温柔的笑意：“确实，金陵杨氏与洛阳谢氏百年交好，曾祖父辈还是结义兄弟。今日也是巧了，能在此见着表妹。”
若是金陵杨氏的话，那的确像他所说，曾祖父辈曾一同驰骋沙场，为魏国开疆拓土，立下了赫赫战功。他们是生死之交，亦是结义兄弟。且说起来，他们还有几分姻亲关系，谢碧影的姑祖母嫁了过去，成为了朝廷重臣杨阁老的正妻。
若不是姑祖母早逝，他们两家的关系或许还真对得上“百年交好”这四个字。
他这一句话，既解了谢碧影的疑惑，又一下子将彼此的关系拉得近了，谢碧影不由转头去看他。
谢碧影观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但眉目俊朗，身姿挺拔，一身白衣尤其衬他，少年人芝兰玉树，往哪里一站都是风景。
见谢碧影好奇地看向他，他就微微弯了唇，温柔一笑。
杨老夫人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道：“这是我孙儿泽渊，淼淼就跟着韵姐儿一同喊他表哥吧。”
她口中的韵姐儿是杨阁老的嫡孙女杨韵，她很是喜欢同谢碧影玩，每回谢碧影随高氏出门见客，杨韵见到她都兴高采烈的。
谢碧影从善如流，脆生生喊了一声：“表哥。”
杨老夫人高兴地拢住她的小手，又逗着她说了会儿话，期间不住地夸赞她乖巧懂事，听得她也禁不住脸皮泛红。
待了这么一会儿，雨势非但没有收小，反而愈发大了。
主持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女施主还是随贫僧到厢房短歇一会罢。”
灵台寺的风光是京中一绝，她本想着在寺中逛逛，没想到突遇下雨，看这雨势确实一时半会儿也小不下来，杨老夫人微微一笑，回了一礼：“那便有劳方丈大师了。”
待到分别时，少年对她笑了笑：“表妹好好歇息，明日得了空，我再来寻你玩。”
谢碧影点了点头，只当他是客气话，笑着跟他们道别。
竹心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低喃道：“不知这杨老夫人究竟是哪一家的？”
这个问题也是谢碧影心中的疑问，方才杨老夫人自称是她堂姑祖母，那也就是杨阁老的姊妹了，之前听高氏说过，杨氏一族甚是显贵，除了杨阁老位极人臣，他的两个姐姐嫁得也是风光无限，一个当初嫁了宁王，如今成了当朝太后，一个则是嫁了卫国公，成了国公夫人，如今久住在老家金陵，甚少回京。另有一个庶出的妹妹，则嫁得稍微差点，嫁给了空有名头，但门庭却日渐衰微的忠伯侯。
他们自称金陵杨氏，想必是国公夫人的可能性大点……
只是，这回又是因了什么回到京师呢？
谢碧影摇了摇头：“他们既没明说，做晚辈的也不好细问，走罢。”
这一日过得无波无澜，到了晚上就寝之时，竹心一边替她收拾床铺，一边说：“姑娘，奴婢让鸣翠去盯着看了一下午，赵姨娘参拜完菩萨，就回到厢房一步未出了。会不会……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
谢碧影在鸣翠的服侍下拖鞋上床，抿了抿唇，道：“或许吧，但多看着点儿总没错，”她看着鸣翠，微微一笑，“要辛苦你明日再去盯一日。”
鸣翠笑嘻嘻：“不辛苦，不辛苦，为姑娘做事奴婢高兴着呢。”
竹心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就你嘴甜。”
鸣翠俏皮地冲她吐了吐舌头，抱了水盆退了出去。
这一夜，谢碧影又开始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只是这回的梦没有那么清晰，她甚至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像是在梦中她的视线永远是低垂的，每回抬头，她的目光最多停留在对方的脖子上，再也没有往上挪移过。
这种感觉非常辛苦。
她听见自己说：“母妃日前特意找臣妾说了，想为王爷再纳一门妾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妾自知有错，这阵子特意寻了几家家世清白，性子柔顺的姑娘，请王爷过过眼，若是有合眼缘的，臣妾便替您张罗起来。”
男人坐在书案后处理公文，她的视线定格在他奋笔疾书的手上，屋内半晌没有人再说话。
天气有些冷，她的手重新交握了一下，细细吸了口气，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男人自始至终头也未抬，此时握笔的手停顿了一下，终于出声：“不需要，你去回了母妃，就说是我的意思。”
他的声线本该是十分温柔低沉的，此刻听来却显得格外冷淡。
她似乎忍耐到了极致，猛地撕下了温和的表象：“你既厌恶我，当初又何必娶我？既娶了我，不愿碰我也就罢了，难道连子嗣也一个不想留下？”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刻骨的恨意，“你为了那个女人，难道要守一辈子吗？她又为你做过什么！她为你做的，就是义无反顾地舍弃你，嫁给了你的父亲！”
——哐当！
桌案上的东西忽然被扫落在地，碎裂的瓷片飞溅而起，在她的手背留下了一丝血痕。
“够了！”他怒吼，“你给我滚出去！”
她的身体在颤抖，却永不向他服软认输，她噙着冷笑，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出。
房门在身后“砰”地一声狠狠合上，将主人愤怒与厌恶的情绪传达得淋漓尽致，她站在石阶前，像是很冷一般将自己紧紧抱住，眼泪不可抑制地开始掉落。
那些泪水是冰，将她的心一下下砸得粉碎。
耳畔环绕着女人无声的呜咽，谢碧影像是一个快要溺毙的人，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
竹心听见声响，连忙爬起来点了烛火，发现谢碧影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愣怔地坐在床头，一语不发。
“姑娘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她绞了手帕来替她擦汗，见怎么问谢碧影都不说话，着急得不行。
隔了好半天，谢碧影才似回了魂一般，喃喃道：“竹心，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竹心想了想，点头道：“自然是信的，奴婢的娘先前是在老太太跟前服侍的，老太太信佛，她也信，她告诉奴婢，人这辈子投的胎就是上辈子的因造的果。奴婢想要下辈子活得好些，所以一心想多做些善事，为姑娘多尽忠，这样来生兴许能投个好人家。”
她素来稳重，这番话却更像是她这年纪会有的心思。
见谢碧影笑望着她，连忙低下头去，懊悔道：“奴婢失言了，姑娘恕罪。”
谢碧影她拍着床铺让竹心坐上来，笑道：“竹心姐姐这样想并没有错，谁人不想自己的命好些呢？”她握住竹心的手，“我虽年幼，但很多道理总是懂的，如今虽不能为姐姐做什么大事，但姐姐待我之心有十分，我必以十二分回报之，日后，也绝不委屈姐姐。”
自然这番道理王嬷嬷也是敲点过她们几个，但从前念着姑娘年纪小，竹心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见谢碧影眼神真挚，全然脱去人前稚态，这番话说得可谓推心置腹，心中竟奇异的觉得踏实了许多，霎时百感交集，忍不住红了眼眶，热泪夺目而出：“多谢姑娘，此生能跟着姑娘，已是奴婢莫大的福分了。”
两主仆深夜的一番对话，意外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自那之后，竹心说话也不再说一半留一半，竟似掏了全部的真心出来。
翌日，谢碧影才梳洗完毕，就有小丫鬟来敲门，说是她们家少爷请表小姐去溪边。
谢碧影奇道：“去溪边做什么？”
那小丫鬟笑眯眯的：“表小姐去了便知。”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谢碧影这般年纪，他们又搬了“表小姐”的名头出来，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人说闲话。她考虑了片刻，说用了早饭就去，还赏了她一些银钱，那小丫鬟欢欢喜喜地走了。
她那边才刚走没一会儿，鸣翠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猛灌了一口冷茶，拍着胸口，喘着气说：“姑娘，赵姨娘跟那老夫人一同进了禅房，好半天没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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