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京兆尹大人递刀

　　阿衡本就悬心卢道峥认出自己，她侍立在旁低垂着颈子，就差贴到胸口，闻言心脏漏跳一拍，您老真是不提哪壶开哪壶，好好喝茶行吗？怎么打量起她了？

　　卢道舒轻答一句，“恩。”他轻瞥阿衡一眼，“再去添壶茶来，要八分热。”

　　阿衡得令，如蒙特赦般赶忙退了下去，等她到了茶房，才隐约觉出不对，卢道峥辟府外住，若无紧要的事，只管去往家中问询卢道舒即可，为何独独来到京兆尹衙门？

　　再联想方才卢道舒下令，所有捕快皆住衙门，那么卢道舒定也住进来，而这，是否与他被贬诋有关？

　　也不外乎她这般想。

　　此前卢道舒官至中书侍郎为正三品，职掌诏命，草拟圣旨的文差，而上任京兆尹却是从三品，专断京师案子重案，和维持一治安等。

　　两厢比对下，京兆尹显是个烫手芋头，一个拿捏不稳，极易招至祸患，这也是她担忧之处，前世她离了京兆尹衙门，做了深闺妇人，与外界隔绝，若非临终之际，孤独炎道出卢道舒身死，她还不知竟有此事。

　　最难理解的是，卢家势大，就算卢道舒有所纠错，凭借卢氏一门尚三公主这等荣耀，也断送不了性命，故，她猜测定是在卢道舒时任京兆尹时，出了差错。

　　而唯今，她只能先弄清楚，他为何遭贬诋来到京兆衙门，继而才能推断，究竟卢道舒死于何因，救他于危难。

　　阿衡正寻思间，瞥见清扫庭院的小厮，她眉峰跳了下。

　　这厢，等屋中只剩下卢道峥和卢道舒两人，卢道舒道：“大哥，找我何事？”

　　“就知道瞒不过你。”卢道峥敛了神色站起，他眉峰紧蹙，来回渡了两步才道：“八弟，你一向聪慧，让为兄省心，可这次为何上书弹劾太子？”

　　“卢家百年祖训你忘了吗？”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入，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若非这条祖训，范阳卢氏在这频繁朝代更迭中，不会屹立几百年，悍然不动。

　　见卢道舒低垂眉眼，默不作声，他又继续道：“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道理还需为兄教你吗,你......？”

　　“太子暴戾恣睢，荒诞朝政，何以治国，何以安民，何以齐国治天下？”他话未说完，就被卢道舒冷声打断：“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大哥，你应当知晓。”

　　卢道峥微微一怔，随即，他脸有怒色，喝道：“八弟，慎言。”

　　卢道舒却轻笑起来，眼角眉梢皆带嘲意，转了话峰：“从小父亲就教导我，天下安危，唯在为政善恶，而今我只是说了想说的，又有何不可？”

　　言毕，卢道峥忽然想起，那年洛阳十里飞雪徜徉，十三岁的韵弟在太学受大儒闻玄夸赞，他喜上眉梢的回到家中，还未得到家人夸赞，便被父亲用戒尺在他背上狠抽几下，当即皮开肉绽，父亲犹不解气，更勒令他跪在院中一日夜受罚，韵弟挺直了背脊，轻问：“为甚么？”

　　许是在胸怀锦绣的少年看来，是在众学子面前畅所欲言，点出治国之道，而在身为父亲眼中，便是招致祸患之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年这场父子对弈，在圣上亲封韵弟为中书侍郎而终结。

　　自此，韵弟再未多言，沉默于众。

　　而他依稀记得韵弟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随着时间流逝，父亲有意干涉，渐渐再未有芳华，唯有冰冷，就如此刻般寡淡的语调透着嘲讽。

　　卢道峥心中一窒，想劝谏的话再说不出口，生硬的转了调子，“八弟，可是为了闻玄的事？”

　　闻玄为大儒，太子元浩的太傅，桃李满天下，幼时，他也曾拜入门下，如今耄耋之年，本应颐养天年，却因太子不肆学业，闻玄激怒之下，劝谏太子几句，便被冠上“尊卑不分，藐视皇族”的罪名，被发配琼州，病死在路上。

　　一代大儒授业解惑，却落了个悲惨收场，着实令人惋惜。

　　“恩。”卢道舒斟满一杯茶汤，缓声道：“恩师临行前，曾有嘱托，命我为照拂他的长子，可惜......当我找到他时，他已经遇害。”

　　卢道峥想起近日宫中传闻，面色变了一瞬：“可是张茂学？”

　　卢道舒并未答话，而是反问道：“大哥从哪听来的？”

　　卢道峥执茶盏的手顿住：“去年岁元时，乐浪公主在宫中，无意间听太子提起。”

　　是任，正是大儒闻玄劝谏太子获罪之时，太子性情乖戾，且上有骄纵他的祖母宣荣太后，太子自是愤恨难当，道出其子任职“候官”的闻天逸化名为“张茂学”藏身在京兆衙门做捕头。

　　想到这，卢道峥惊得语调都变了，“是圣上？”

　　大魏历代纠察弹劾机构为“候官曹。”为圣上亲管监察官员，时常混于朝堂官府间，苛查百官疵失，却身份成谜。

　　在太和三年后，因汗官弹劾，称候官无助与廉政肃贪，闻孝帝一怒之下，将候官的监察，肃清职能摘除，并委任少数兼有监察的汉人士子充任，而闻天逸正是匿名的候官。

　　闻孝帝时常不顾病体南征北讨，太子代为执政，皇上麾下候官，尽数归于太子，而乐浪公主素来与太子交好，她从宫中听来，也无可厚非。

　　如今大儒闻玄刚死，他的儿子“张茂学”就在京兆衙门遇害，这当真是巧合吗？

　　见卢道舒颔首，卢道峥惊的一身冷汗，他狠敲了几下桌面，似是想到什么，拔高了声：“八弟，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由大儒闻玄斥责太子伊始，到皇上不问缘由将其定罪发配琼州，其子“张茂学”死，再到一向冷静自持的八弟，这次却在风口浪尖上弹劾太子遭贬至京兆尹，受查“藏尸案”，这一切风.波，皆是病重垂目的皇帝，猜忌试探太子，父子间的对弈。

　　而皇上抛出的“探路石”便是卢道舒。

　　不论功过，皆是凶险。

　　“我这就回去禀明父亲，让他想办法....”卢道峥一贯肃杀的面上浮出慌乱，他说着就要朝外走，却被卢道舒唤住：“不可。”

　　“此事，父亲应当避嫌。”他转头，就见卢道舒起身，低声问道：“大哥，圣上为何独在汉人士族中挑选卢家，圣宠加身？”

　　“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卢道峥朝外推门的手顿住，他怔忪的回头，就见韵弟起身推开房门，昏黄晚霞打在他的脸上，显出金色锋芒，他声音冷而沙哑：“圣上已准我另辟宅子外住，若家中无事，大哥不必再来寻我。”

　　圣宠厚恩下，也是种试探。施恩寡助，乃君臣大忌。

　　卢道峥还欲再说，见卢道舒瞥向不远处廊庑下一名扫地的小厮正用扫帚拢着灰尘，他便不再多言。

　　直到卢道舒将他送至府外，卢道峥心中踌躇才想起另一桩事，皱眉道：“近日，为兄听到一些传闻，是关于你未婚妻的。”

　　话落，见卢道舒面色淡然，他继续道：“宫中传闻，孤独衡一个月前曾伏夜进宫面见圣上，声泪涕下的恳请皇上取消你俩的婚约。”

　　“那倒是奇闻一件。”眼见卢道舒不以为意的应答，卢道峥紧蹙的眉峰熨帖了些，“那孤独衡为兄是见过的，灵秀聪慧......”他想到这，似是再想不出赞美的话，含糊道：“总之，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不知是否空穴来风，这谣言竟流传到士族子弟中去了。”卢道峥拍拍他的肩，“想必是冲着你来的，眼下还余两个月，你俩便要完婚，万不可再有何差池，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话未说完，就被卢道舒淡声打断，“大哥统领金陵卫，知人善事，行走踏错一步，皆被人瞩目，以后万事三思而后行。”

　　这反倒是教训起他来了，卢道峥心中惧意去了大半，叹谓韵弟从小通透，聪慧异与旁人，却是个凡事藏在心里的，就算是他也难以窥探分毫。

　　听这一席话，猜测韵弟已另有打算，或许当真是他太过紧张，还将韵弟当成擤鼻涕的幼童，他不由得软了调子，“好。”

　　等送别了卢道峥，卢道舒回到中厅，路过院落时，方才廊庑下扫地的小厮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茶房过来的阿衡，她端着一壶热茶，眉目恭顺的跟着他进了屋。

　　屋中还残留着茶香，卢道舒照例坐在书案前，翻看知事搬来最近的卷宗，宣纸翻开的沙沙声，充斥整间房间。

　　阿衡心中暗恼离得太远，甚么都没听清，卢道峥步出房门时凝重的侧脸，尚在心中徘徊不去，又不知卢道舒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未言明让她是走是留，她正进退维谷时，忽听卢道舒的声音从卷宗里传出，“为甚么想要调查“灯笼藏尸案？”

　　“草民自幼生与乡野，常听街坊邻里提起，衙门官老爷为民请命，除贼赈贫，手下捕快破案如神，心生向往，这次“灯笼藏尸案”，凶徒手段残忍，小的便想着希望能尽一份薄力。”

　　阿衡敛下心思，早已料到会有这一番盘问，是以早已拿捏了说辞，含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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