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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爹?
追命一回京就奔神侯府去。
他受了点内伤,但是不重;也有些消息得给诸葛先生说,但是不急;只是今天非常地想往活人多的地方待一待。
一道灰烟飘进神侯府大门,又化作人形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追命瞥一眼墙根,那里抱膝坐着个小孩,裹了块泥土色的破布,露在外面的手和脸也跟破布一般颜色。
他问的那两人是府里的侍卫,和追命认识多年,很是亲近熟稔,早不将这位三爷当作高高在上要小心侍奉的人物。听得追命发问,其中一个便凑近了悄声回道:“坐那好几天了,赶不走,可是谁问都不说话,咱们怕他饿死,给点吃的,倒全都吃了,小乞儿看见这里宅院大赖着了吧,没干什么可疑的事。”
话音刚落,另一个也靠上来小声补充道:“爷,啧,惨着呢,衣服都破得不遮风了,这不天凉了嘛,不知道从哪找块布来。昨天二爷瞧见了,好声好气说半天,没用,给留下一件好衣裳,人家也不穿,爷,要我瞧着,不像乞丐。”
“你说不是乞丐,那他这是干嘛?你小子是不又要说我眼力不够?”
“哥哥哎,我是见过乞丐不要钱,可兄弟没见过连衣服都不要的啊。”
追命扬手把俩人的话都扫了回去。
“行了,我去问问,兴许今天天气好,小姑娘心情也好,愿跟我说说话呢。”
他说着就冲那小孩去了,剩下两个又挤眉弄眼开始斗嘴。
“我说是女孩吧,你看看,你看看。”
“我也没说不是女的啊!”
追命听在耳里,摇头笑了一下,——守门是苦差事,不能松懈,也不希望出事,可整日里什么事都没有又闷,还得自己找乐。
那小女孩见面前多了双鞋,便抬头去看。从鞋往上顺次是破破的绑腿、破破的裤子、破破的腰带、咦——旧旧的酒葫芦、破破的衣服,抬得脖子都酸了才看见脸。
和衣着十分相称的脸,逆着光看不分明,虽然也老老的,但并不难看。
这不太难看的汉子撇开目光喝了口酒,仿佛喝得太急,竟有几滴顺着下颌滑过脖子淌落去了。
小孩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你是追命?”
眼前这人和她听说的形貌像了九成,又爱喝酒,应该是追命了吧?
追命拿着葫芦蹲下来,和小女孩隔了有半尺远,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看见她的视线始终锁在酒葫芦上,便以极高深的神色缓缓道:“爱喝酒的也未必是追命。”
那孩子的眼光迅速暗淡下去,也不再看着他的葫芦,而是重新望回了地面。
追命些微着慌,他跟小孩打的交道并不算多,平时遇见的人倘若敢道破他的身份,便是心中有底气,能让他一句话驳回去的也殊为罕见。就算给驳了也不会像这小孩子一样,突然冷冷的拒他千里之外,还不如他没张嘴的时候亲和。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那嘴是利器,这会儿,追命只嫌它太利了点。
他赶紧柔和地亲近地解释道:“这个爱喝酒的是追命,我是追命。”
那小孩还是不看他,垂着头很快地摇了几下。
追命捂住了嘴。
啐,多事。
他鼓起腮帮子想了想,又说:“我确是追命,可你又不识得追命,我该怎么跟你证明我是我?谁说的话你肯听?”
小孩一颤,心里浮现出个女子的形象。
“我娘。”
追命顿时怔了,瞬间想不出怎么回答,这女娃要是现在能找着娘,哪还会惨到要饭。
他没答话,女孩看来也没有要他说话的意思,继续道:“她说有个办法。”
“啥办法?”
小孩抿抿嘴,稍微皱了眉头,酝酿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念道:“月白风清夜。倩谁唤起流莺。一尊风月相酬与。念取远山青。回首故人千里。何妨醉忆生平。梦魂欲到烟波处。万水不曾行。”
她像是很不熟悉这阙词念出来的感觉,遮在泥污下的眉心越来越紧。
追命也皱紧了眉,听着她背出来的词句,眼神愈发深邃。
背完了,女孩问道:“你会唱吗?”
追命点了点头。
这是他还年少的时候从温约红那听来的词,师徒分别后,有段时间追命颇爱哼着玩。那段时间跟现在可隔了许久,而且温约红去后,他就不是很愿意当着人再哼这曲调,反倒独自一人时还偶尔想想。
小孩也点一下头,道:“那你唱,要是唱对了,你就是追命。”
追命的手指在葫芦上摩挲几下,犹豫道:“唔,不如,咱们先找个人少些的地方,我再唱给你听。”
小女孩用力道:“我找着追命才走。”
“我就是!”
“那你唱。”
追命难得地、赌气一样地紧拗着嘴角摇头。
“我不唱。”
那小姑娘把盖在身上的破布裹紧了点,整个人又向追命的右侧挪了挪。
“那你不要挡着我,我会看漏了人,我还要等追命。”
不知不觉间,守门那二人已将目光锁在这个方向颇久,追命眼光扫去一下,那俩也只是瞪着眼频频摇头,却并不将视线移开。
——三爷了不得,都跟这小哑巴说这么多句话了。
可追命若再没点好主意,话就难说下去。
他甚至拿出了平乱玦。
“你看这上面写了追命两个字,这是我的东西,你可信我是追命了?”
“不信,要唱。”
哐当一声,酒葫芦让追命摔在了地上。
“好,我唱,唱了你就信我是追命么?”
那女孩神情未有丝毫变化,语声平平地道:“你唱对了才是追命。”
追命有意反问:“你又怎知我唱没唱对?”
女孩望定他,仍旧冷硬地说:“我知道的。”
见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追命只好唱将起来,头两个字还唱得很轻,那孩子听得皱了眉头,惊得追命忙唱响了些,等她眉头舒展开又妄图压低嗓音,可是壮年男子声音再压也嫌粗,况且追命但凡哼得轻一点,那小孩就满目疑虑地瞪他。
——要是因为唱得太轻让她说唱错了,那不成白唱了?
他索性放开嗓子,认认真真地唱起搁下好久的小调。
一边唱着,追命就听见守门的那两个混蛋家伙憋着气吭吭地笑,他耳朵跳了一下,却未真个在意,只因眼前这孩子着实有些眼熟。
说话的口气像被欠了两吊钱,看人的眼神直勾勾剜进骨头里,倔得认住理就讲不通。
他肯定在哪里见过。
——像谁呢,这小姑娘。
曲唱了大半时,女孩点点头,道:“你是追命,你是我爹。”
乍闻此言,追命居然并没显出多么惊讶,只是神情恍惚一瞬,硬生生收住还在嘴边徘徊的散乱曲调,茫然重复道:“我是你爹?”
“是,”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着追命心口无比笃定地又喊了一声,“爹。”
声音很轻,却噌地刺进追命耳中。
神侯府门口那两个护卫终于不笑了。
他俩还以为那小孩真是隐藏颇深的武林高手,瞒过了他们的眼,现下趁着三爷松懈施了毒手暗算。——要不然三爷怎会被点住穴道,动都不动一下?
年纪老些的那个冲年轻的使个眼色,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能将三爷一招制住的绝非善茬,他得去找援兵。
——后来这位后悔了半年,怎么竟会阴差阳错错过好戏。
追命还在回味那句“爹”,全没注意两个守门的不见了一个。
他心里面乱着,理不出头绪。
有几年间追命嘴边总挂着那支小调,听过的人可不少,这孩子到底和哪个有关系?她看来不过八九岁,那段时间他认识了哪些人?追命又仔细瞧了瞧缩在墙根的小姑娘,忽觉出不对,她看着瘦小,但从面相来看年纪恐有十一二。
他忽然想起这小女孩像谁。
——可那女子说过,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来找他。
现在大的没来小的倒来了,情况怕还不如走投无路。
追命双眉一挺正色问道:“你家住哪里?怎么这个样子?你娘亲是……吕琼斐?”
女孩顿了顿,张嘴答了最后一问。
“她已经死了。”
——追命当时只略觉有异,却没深思,过了半个时辰方醒觉,那丫头说娘已死了时,神情竟有犹疑。
他现在当然尚未察觉,但听这一句便知道出事了,至于出了什么事,须找个安全些的地方,先将她安置下来再问。
那孩子似乎没有想补回追命另两问的意思,说完娘亲已死又抿起了嘴。
追命也没追问,反而伸手撑起她后背,轻声问道:“还有力气走么?”
小女孩猛地一哆嗦,忽然瑟缩着往追命胳膊那稍稍偎去,低下头扯开了裹住自己的一大张破布。
“脚破了。”
追命低头瞧去,轻不可闻地啧了一声。那哪是破,说烂了都算好听的,他有点担心这孩子的脚会否来不及治了。
——得赶紧给她清理好上点药。
追命右手一抄捞起小女孩,半抗半抱地转身往神侯府回去。
她突然给人从墙根抱到这么高的地方,着实慌了一瞬,越过追命肩头冒出来的眼睛悄悄眨了几下,忽地就见两条脏出花的小细胳膊圈住了追命的脖子。
追命的目光不自觉一飘,还没定下来,便听耳边响起声怯怯的呼唤。
“爹。”
他加重了小臂的力道,应道:“哎,怎么了?”
“饿了。”
“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好好吃饭。”
“嗯……”
两人说着话,转眼便消失在神侯府的院子里。
门口留下的那个年轻侍卫,原本打算伺机行动帮助三爷脱离恶贼魔掌,这会儿眼睁睁看着恶贼被三爷抱着进了府,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吔?
那那那那小乞丐刚才喊什么?
爹?!
这么大——这么大了的一个小孩子!
三爷怎么就认了呢?
妈呀连葫芦都扔那边不要了?
*
追命带着小姑娘去了神侯府的厨房
掌管厨房的是一武姓女子,旁人惯称武婶,也有喊她武大姐的,实则年纪才比冷血长两年,出来干活早,成家也早,家里的小女儿今年刚八岁,今日见着追命带来个孩子,又好奇又在意,不由细细打量起来。
许是被武婶刷子样的眼光扫得不甚自在,那小丫头竟不肯下地,还背过脸去将追命的脖子搂得更紧,怯生生叫了声爹。
追命自是笑着应了。
武婶听得分明,登时两只眼就成了铜铃大,嘴也张得能塞下个鸡蛋。
惊吓之余,她倒没有忽略追命轻轻挤了一下的眼角,武婶搞不明白这“暗号”究竟有何等高明德意味,反正看进眼里就觉得全是三爷喜不自胜的一张脸。
她眨眨眼晃晃头,问道来厨房什么事。
“武大姐这可有热水?你帮她洗个澡。”
“啥?”
追命把小姑娘放到灶台边上,让她坐好了才对武婶笑道:“女孩。”
“哦好好,交给我了。”
武婶正要伸手去牵孩子,忽然给追命挡住了,她眼珠一转便调侃起来:“三爷哎,养孩子可轮不到您教我。”
追命摆摆手,沉声道:“两边脚都破了,伤口淌了脓水,大姐费心,我去找点药来。”
厨房里光线略暗,武婶听追命这么说才仔细去看姑娘的脚,待看清楚了,捂着心口好像弹起似的后腿了一步。
那孩子立刻将脚往阴影里缩了缩。
她疼了许多天,已不太在乎,而且一日一日见伤口恶化,反倒不觉伤得严重。
这当口另有更让她关心的事。
追命刚抬起腿,衣袖就紧了一下,他扭头一看俨然和灶台融为一体的小姑娘,单用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定定地说:“你别走,在这等我。”
已从疼惜惊讶中回过神的武婶笑吟吟帮腔道:“三爷,您让乔幺子去拿药,他劈柴呢,你在这待着吧,不然,我看她呀要害怕。”
追命恍悟道:“行,我等着。”
女孩这才放心由武婶抱去洗澡,——她其实脚已落了地,可是一步都没走出去就让那两人大呼小喝地拎了起来。
因为她太过无所谓的样子,呼喝完的追命跟武婶倒互觑着苦笑了一下。
嘱咐完乔幺子去找药,趁着等人的时间,追命胡乱吃了些蒸饼,便找块平地坐下调息,半路杀出个小姑娘,要不是气息稍有不顺,他险些忘了自己还伤着。
内力还没转一圈,武婶忽然出现,冲着追命疾步走来。
追命见状噌的起身急问:“怎地?”
“别急,没事,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追命接过那个包得严实的扁平包袱,点了点头,武婶便又匆匆离开了。
包袱还有点热乎。
泛黄的白麻布层层打开来,当中是一本厚不及三分、却有半尺见方的薄册子,追命翻开瞧了几眼,神色已然大变。待翻到最后,他的眉头早紧到不能再紧,可当目光在册子末页停驻片刻,追命的眉头竟然渐渐舒展开。
但心情显然并未舒展,那双眼睛向虚空狠瞪了一瞬,蓦地罩上怒色及憾意。
这时武婶又出现了,边擦手上的水边往个小柜子里翻找什么东西,嘴里还喜气满满地念叨。
“三爷呵,我们总说担心你到老没个伴呢,谁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可怎么惨成这样?哟,是不是孩子妈不乐意,她自己偷偷跑来找你啊?”
追命将那册子收好,苦笑叹道:“大姐甭猜了,事情有点麻烦,我当案子去查。”
武婶似是找到了想寻的东西,手里抓着个小盒子,回过身站起来做样在嘴巴上扫几下,连连道歉。
“是我多嘴,三爷别往心上去,您再等等,她就洗好了。”
又过了会儿,武婶第三次出现时抱回来了洗完澡的小姑娘。
这下绝不会再有人误会她不是女孩子了。
追命接过她来,姑娘的脸微红了红,——也许之前她也脸红了,只是让泥灰遮得瞧不出来。
“脚疼还能再忍吗?”
“我没事,比痒好。”
恰巧乔幺子拿了伤药回来,追命暗地一合计,干脆带上药提些酒菜,背着人往老楼去。
——早知要先回去就不必劳烦幺子跑腿。
念头只一转,便让背后突然传来的惊呼打断。
“你会飞啊!这不像小鸟儿一样了?”
听见这话,追命言怔愣了好久才哈哈大笑道:“是,是,我会飞。”
飞了没几句话的工夫,二人已落在老楼。
眼下,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子上,头发也梳理整齐了,脸上让风吹皴裂的地方还涂了些凉香的药膏,这都是武婶的功劳。
她手里抓了根鸡腿,眼睛却睁大了望着蹲在地上给自己处理脚伤的追命。
那人没抬头,但忽然好像看着她一样随意问道:“你娘喊你永儿?”
“你怎么知道?”
追命掏出册子放到桌上,仍旧不抬头,右手还把着小孩子的脚腕,左手轻轻几下就翻到了册子最后,随便指一指。
“她留给我些话,写了你的名字。”
言至此他忽地抬头疑道:“你不识字?”
——要么就是带了它这么长时间,竟没有翻看过。
姑娘看也没看那册子,只直直望着他,咬了口鸡腿才答道:“识得些,这本东西我没看,别管我认不认字了,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但不知道从哪开始说,怎么办。”
追命憋了一肚子问题,原怕连串地问出来吓着她,想着循序渐进,谁料到孩子自己这般直接,那他也不必再犹豫,于是安慰道:“莫急,我问你说就是。”
“嗯。”
永儿说着便要放下鸡腿,追命挥挥手示意没事,她才小口继续咬起来。
“你是住在朱家曲吗?”
“不,在…尉氏。”
追命颔首又问:“那本东西是你娘给你的?”
“哦。”
永儿咬了一大口肉,嚼了半天,全咽下去才吸吸鼻子说道:“十…三天之前,娘回家的时候脸色不好,很…手忙脚乱,她收拾上银钱口粮就带着我离开家了,我们走得很快,后来我跑不动了,娘就背着我,到了山里,我们两个都走不动了,娘几把那本小册子给我,说让我一定把它收好,到京城的诸葛神侯府,拿给追命。”
她指了指追命,又道:“娘说,是一个蓬头垢面爱喝酒的、个子高的…嗯,看起来很老的人。”
追命扬眉淡笑道:“你娘就这样说我,还说什么了吗?”
“说了,”永儿仍开啃干净的鸡腿骨,撕下另一只腿摇晃着继续回忆,“她说要我给你那本册子……嗯,娘背着我在山里跑的时候,我听见后边有好多男人喊她的名字,她给我册子,是找了个能藏人的地方,一直在看有没有人来,她还嘱咐我别让人抓住,又说找着你就能杀了贪官给我们报仇……”
追命沉吟一阵,将方才所见薄册中记录的内容大略想过,又问:“你娘最近两年在哪做活?”
永儿眼珠转了转。
“在刘老爷家帮厨,嗯……刘老爷好像是我们那最大的官,平日很威风,住的地方很大,守门的人很凶,比你们这看门的那些大哥哥凶多了,大家都不敢惹,也都不喜欢刘老爷。”
追命听完默默点头,没再接着追问,这时他已包扎好了姑娘的脚腕,却还是蹲着,低头迟疑了会儿才抬脸说:“早前为何说娘已经死了?”
那孩子原来干净清亮的目光蓦地黯淡。
“路上娘背着我,她的衣服,背上胳膊上肩膀上,都让血染了,渗出来的血,味道好呛,她让我走的时候,脸白得像晒多了太阳的石头,还说报仇的话。”
仿佛担忧追命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脸色,永儿紧接着问他:“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
追命缓缓一点头。
照永儿的说法,可知吕琼斐当日已然濒死,只是为了把她送走才强撑着逃跑。
——如果他是吕琼斐,会做些什么来保证女儿的安全呢?
“你娘带着你逃走那日,穿的是寻常衣服?”
“不是啊,她披了件好大的斗篷。”
永儿忽然开悟似的,两手一撑跳下地来,扯住追命的衣衫急问:“怪不得这一路没人追我,是娘?是不是?”
追命将她抱回椅子上,按着那瘦小的肩膀叹道:“嗯,想必追你们的人没发现,也不晓得你带了证据。”
永儿拿来的这本名册记了吕琼斐查得的一些官员贪腐之事,照理说只能算线索,其中所记最早是两年半前的,可那册子的纸张墨色都相当新,是以追命估测吕琼斐是预料祸患将至誊抄了一本,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祸患似比她预想来得更快。
要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除了不让人知晓永儿逃走,“证据”带在自己身边自然更为稳妥,可是这般计策,她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追命决心不再多提吕琼斐。
“小永儿,脚是让这册子磨得吗?”
女孩立马瘪起嘴,皱眉剔过来一眼,哼道:“干什么加个小字,我长大了,不小了。”
追命哈哈轻笑几声,点了下永儿的脑门。
“年纪小,个头小,脾气却不小,和你娘真像透了。”——话刚出口他就后悔地想砸桌子。
“对不住。”
永儿猛地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追命,半晌忽惊喜问说:“你能记得她什么样?”
追命低笑一下,干脆道:“记得。”
她目中的喜色于是更浓,就这么样怅然又欣喜地愣了会儿,才想起追命的问题,忙眨眼答道:“我和娘分开的时候,穿的是靴子,就放它在里面,后来我的衣服破了脏了,娘说不能让它被发现,但是靴子太显眼,我就用靴子换了换了这双……啊,之前那双布鞋,这本东西缠在了身上,哦,它在靴子里,贴着腿,有点硬,走路硌破了脚腕。”
追命叹了口气,永儿左右脚踝伤得时日不同,想是先磨破了一边,她又换到另一边去藏,而后换了鞋才没让伤上加伤,也幸亏夏天已过去了,不然若再有蚊虫叮咬,伤势恐怕更重。
才是个十一岁的女娃娃,受这么多苦。
他浑然未觉自己又叹了口气。
永儿将两叹全听在耳里,且瞧追命眉间紧锁,于是关切道:“你怎么啦?”
“好姑娘,”追命被唤回神,看着她笑了笑,“给你用的上好伤药,肯定不让腿上落疤。”
“腿上有点疤嘛,没有事的。”
追命不由忆起吕琼斐,摇头笑叹道:“嗐,还想吃什么?”
“哇你又叹气!”
*
从接永儿回老楼的第二天起,追命便开始大段时间的消失。好在尉氏县离京不远,吕琼斐册子上所记之人亦几乎都是京畿官员,仗着脚力无双,追命居然也能每天夜里都赶回老楼看看永儿。
永儿则每回见到追命都恳求他带着自己一道,好让她亲手给娘报仇。
当然他从未应允。
六日之后,永儿脚上的伤口都结了痂,追命也终于松口答应带她去家里瞧瞧,但是“亲手报仇”这个愿望,他仍是无法满足她。
尉氏刘知县业已就逮,与他曾有往来勾当的大小官员,十有六七,在追命的安排下也被查出了足够的证物。
剩下那些却还需再费心力。
在路上永儿有点担心抓不住其余的坏人,她直白问了追命。
追命答的亦很直接。
“放心,人做了事总有痕迹,我既知晓他们为官不清,兼有谋财害命,早晚逮他们落网,你讲的也对,得要尽快。”
听他这么说,永儿真的没再担心下去。
她被追命带回了家。
不足一月时日,那小小的院子已全不是永儿记忆中的样子,显得冷落破败,但却整齐得有些许怪异。
她马上问追命怎么一回事。
“我早前来过,拾掇了,你仔细瞧瞧有无不对,或是丢了什么东西,都说与我。”
“好。”
永儿一寸寸地看,追命也不催促,就坐在一旁等她。可是连日奔波,没白没黑地忙活,他也着实疲累,在床上坐了会儿,竟悄无声息地歪过身子倒下睡去了。
睁开眼时就见永儿捧了一团辨不清颜色的破烂衣衫站在床前,她并没扰他,甚至追命醒来后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微微颤抖着看他。
追命立刻怨起自己,他该先把吕琼斐的事告诉她,怎么能给忘了。
他也不该就把吕琼斐的衣服放在他们家里。
但追命还是先问永儿:“是她的衣服么?”
“…娘呢?”
女孩两条细细的胳膊抱得更紧,肩膀也缩得更窄。
追命低下头沉声道:“我将她葬了。”
“你干什么不让我见她!”
“我在乱葬岗找见的你娘,那里野狗多。”
吕琼斐早已不成人形,追命也是认出了半边脸,并不十分确定是她。
永儿还是抱着衣服站在那,脑袋却越埋越低,再抬起脸时,已是满面泪水,连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追命伸手去拉她,却让小姑娘一晃身躲开,抽抽搭搭地倒像要跟他吵架般大声道:“我娘很美!我娘很美。”
他又拽,这回永儿没站住,踉跄一下扑到追命怀里,哭得愈发放肆。
等追命估摸着这孩子哭得没力气了,才扶她起来,抹着永儿满脸乱七八糟的眼泪微笑道:“是,她是很美。”
“嗯。”
“我说过,你和你娘很像。”
女孩肆意地吸了会儿鼻子,忽然傻愣愣地看向追命。
追命一笑道:“眼睛瞪这样大做啥?”
“我和娘不像。”
永儿记忆里的吕琼斐,温柔和气,虽然是在大户人家做粗活,但是总很认真地穿戴梳妆,平日稍有闲暇也总是在屋里写写画画,除了有时犯了错挨娘斥责时觉得她凶,其余时候连说话声音都轻轻的。
“我爱在外面玩,捉虫子青蛙,追小狗,吓唬母鸡,还常和人吵架,这些事情娘绝不会做的呀,你应该知道嘛,娘就像皇宫里的公主一样,我和娘不像。”
追命抬手掩住了嘴。
他认识的吕琼斐,要说和公主沾边,也是能上战场打仗的公主。
——也许是这些年磨砺得沉稳了。
现在这性格的吕琼斐,似乎在女儿心中格外正经,应当不会说出追命是孩子爹这种话。他原以为是吕琼斐玩闹的主意,看来估错了。
追命将永儿拉到身边坐下。
“我问你,是你娘说我是你爹,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永儿立刻闭紧了嘴,好像还咽了下口水,脖子僵直地垂低,像要在地上盯出一个窟窿。
追命搡了搡她胳膊肘,永儿慢慢悠悠地哼道:“我娘走前让我找你,她说起你时,表情我从没见过……那我就,猜了猜嘛。”
“你应该有爹。”
追命已将吕琼斐送到了永儿爹爹的身边。
“可他是个大胖子,身上总有呛人的味道,长得还不好看,脸是圆的,还有两层的下巴,夏天挨着他可热了……娘怎么会嫁给爹呢。”
不光她好奇,在她记忆里,他们家的邻居也很好奇吕琼斐怎会嫁给那样一个肥墩墩圆滚滚的男人。
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滚圆的。
追命听得发愣,奇道:“这说的是你爹?他鼻梁上是不是有颗痣,左臂这里有道疤,脖子下面这也有个小疤?”
永儿比划着追命指的几个地方想了一会儿,点头肯定道:“你说的这些,都有。”
追命这下更加好奇,——那没错啊,怎会变样了呢。
永儿忽地醒悟道:“你认识我爹?!”
追命颔首笑道:“认识,当时你爹长得可是漂亮极了。”
“那他真是我亲爹爹呀?”
“嘿,你这丫头,只要好看的爹妈么?”追命说着,莫名有些得意地捏了捏下巴,眯眼乐道:“想不想听故事?”
“嗯,你好好讲。”
*
七月天,蝉鸣还是聒噪透骨。
霍明煻头疼得恨不能裂开,睁眼的一瞬间视线竟然都模糊,待他神智清明些,才意识到自己给绑在了床上。
“迎山。”
声音里的虚弱盖过了怒气。
应声而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书僮,和霍明煻同样年纪,从小陪他长起来,故虽是主仆,却也没多么强的尊卑之分。
主子给绑在床上,这个迎山像没看见一样,欠欠身问了声少爷好。
霍明煻一偏头却瞧出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
迎山腰上有一点点没处理干净的穿的丧戴的孝。
霍明煻前一夜跟他爹求情,狠命地哭也没求成,虽把自己哭晕死过去,但这一觉总不会睡到家里突然多出件丧事来。
迎山长话短说懒洋洋解释了几句。
他最近快让老爷少爷两个连手整没精神了,也不知道该听哪边话,反正是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霍明煻还在咀嚼刚听来的消息。
“你说爹骗琼斐我死了?”
“是,吕姑娘以为你已死,就走了,老爷说了只要少爷不闹事,一切都好议,反正吕姑娘早走了,她当你死了肯定也不会再来找你。”
连日来迎山天天在霍老爷那领骂,霍明煻想发的那点火,已是不能让他放在眼里,反而看着少爷咬牙切齿的样子,瘪瘪嘴补道:“就算她来也会给打跑的,您死心吧,别想着再见她了,上次闹的,受了那么重的伤。”
这么一说,霍明煻登时觉出左臂给剌开的一道口子又疼起来。
——爹为了阻挠他和吕琼斐,可真是狠下心了。
霍家本是几代经商,可到了霍老爷那,就嫌商人有点俗,总盼着从霍明煻开始能慢慢走出点别的路来,往有学问的正途上去。幸得霍明煻天生适合读书,品貌又很非凡,更让霍老爷信心倍增。
他甚至不惧怕让霍明煻去入赘到大户人家。
谁想到这样个宝贝儿子叫走江湖的女匪无赖勾去了魂。
“琼斐…琼斐,你怎么不等我……”
那小僮眼看霍明煻嘴里念叨着,眼角已淌出泪来,后来他不念叨了,只愣睁着眼哭,很快迎山的心就受不住了。
吃软不吃硬。
——少爷真惨啊,还给捆着,眼泪都擦不得。
他看不过眼了,扯着袖子去给霍明煻抹脸。
霍明煻起初没甚反应,后来迎山磨得他脸疼了,才扭着脖子去躲,这一躲,更觉出浑身的不自由。
书读多了的霍明煻很快想出一个可以自由自在的法子。
他闭上眼,不看迎山,平稳了气息道:“你放开我,我饿,这样怎么吃饭。”
“等着啊,我问问老爷。”
小僮蹦了一下就冲出门去找霍老爷。
他们家少爷绝食以明志,虽然被强喂了不少饭,但嘴是真硬似顽石,这都五六天了头一回主动说饿。
迎山隐约觉得自己两头受气的苦日子眼看将要结束。
没多时他把霍老爷带来了。
那四十未到却生生愁成八十岁的老爷一见霍明煻,顿时气上心头,转眼又老了十岁,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坐到床边教训儿子。
什么年轻不懂事了,让鬼迷住心窍了,忤逆父母不孝顺了。
这些话霍明煻半个月来听了十几几十遍,早如同耳旁风,丝毫入不了心。但他今天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听着,直到霍老爷说吕琼斐已走,让他不要妄想跑出去找她,霍明煻才认命似的道:“就凭我,也根本找不到琼斐去哪。”
如此的平静让霍老爷放了心,着迎山解开绳子,搀扶起霍明煻安慰道:“你年纪还小,等你再长大点,就晓得这世上还有许多好的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爹都给你找来。”
霍明煻沉默片刻恹恹道:“爹,您先别说了,我想自己静一会儿,迎山也出去,不要扰我吃饭。”
看着他爹还在犹豫,霍明煻伸出仔细包扎的左臂,认真道:“太疼,还要留疤,我不跑了。”
他逃跑过一回,霍老爷最担心儿子再溜走。
可是霍明煻现在的样子,任怎么看都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霍老爷琢磨一会儿,喊着迎山出了霍明煻的房间。
当然门外还是安排了四个人守着。
霍明煻真没想逃。
他拿着家里乌木的筷子左右比划半天,估量是得再磨尖点才能刺死自己,——他房里本也没有利器,房梁又太高,爬桌子上去挂袍带,一旦掉下来弄出声响,他可再没有寻死的机会了。
上次私奔没成功,他们便已约定不要独活,原定的这月十五戌时分别自尽,谁想到霍老爷的计策歪打正着。
霍明煻暗忖吕琼斐得知他的“死讯”,这会儿想必殉情了,那他自然不该苟活。
磨筷子的中途,霍明煻还叫迎山进来添了次菜。
他要有足够的力气才能扎死自己。
万事俱备,霍明煻两手握住自觉磨尖了的筷子对着脖子就去。
他还换了身最精致华丽的衣衫。
筷子尖已刺进皮肉,霍明煻却突然从床上到了房间中央,他的手给人抓住了,嘴巴也给同样一只厚实的手捂住了。
筷子还勾破了他的衣服。
背后的热度吓得霍明煻忍不住打颤,惊慌中他看见房门居然开了一扇,挟持他的人和他丈远处就是迎山的后背,这下他可连气都不敢喘了。
“莫慌。”
那人的声音又沉又沙,霍明煻抻着脖子想躲开,这时第二句话飘进他耳中。
“吕琼斐没死,她托我救你。”
霍明煻立刻一句废话不多说,任由这汉子带走了。
光天化日,就在迎山背后,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转眼便无影无踪。
霍明煻落地的时候还没动懂发生了何事,等他看见吕琼斐笑嘻嘻望着他,则彻底不再关心自己是如何从家里让那耍戏法的一下子变到霍宅外面。
变戏法的自是追命,搭台子的却是吕琼斐。
追命见他俩满腔的衷情要诉,霍明煻还像是要哭,赶紧一挥手晃醒吕琼斐:“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说罢他便要扛霍明煻,却给吕琼斐昂首挺胸地拦住。那女子背起情郎,调整好了气息才冲追命点头,示意可以走人。
这回霍明煻总算体会到轻功的绝妙之处。
“琼斐,这不是长翅膀一样在飞吗?你可太有本事了。”
霍明煻虽然瘦弱,毕竟个头在那,一点都不轻,吕琼斐挟着他施展轻功,本来是绝不能有多余力气说话的,可她偏要逞强。
“是吧!你喜欢,以后想飞就飞,飞一辈子!”
追命压着步子跑在他俩旁边,看见她憋成酱色的脸,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够本才拿了酒豪饮一气。
——可惜后来霍明煻胖得停不住,吕琼斐实在带不动他,飞一辈子的诺言也没能兑现。
三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山洼里才停下,互相一通姓名,吕琼斐才知他二人的救命恩人竟是大名鼎鼎的追命。
她方才满心要救霍明煻,哪管是谁救了自己。
那时节,实则追命尚未成为后来那般的大人物,但于吕琼斐来说已是天外上仙似的神人,一辈子能有缘得见一次就不易。
霍明煻看她欢欣雀跃,也在一旁莫名激动。
兴奋之余,两人将如何结缘为何殉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追命。
事情要从三个半月前的一天说起,那是霍明煻活了十几年间最为倒霉的一天。
那天迎山陪着他去街上玩,从正午未至到黄昏前,短短三个时辰,霍明煻被偷了三回,先是钱袋,接着是佩玉,然后又是钱袋。
三次的偷儿不一样,帮他追回财物的却是同一位女侠。
被英雄相救三次之后,霍明煻终于成功邀得这位吕琼斐大侠一道吃餐晚饭。
到两人把酒言欢时,吕琼斐已对这可怜的年轻人另眼相待了。一是因为实在有缘,二是因为霍明煻学问比她好,三是因为霍明煻让她倍觉轻松,四是因为霍明煻长得漂亮。
最主要就是第四。
她在江湖上行走了八年,见过几个英姿飒爽的俊朗少侠,但和霍明煻的好看不一样。
就着酒楼里金灿灿的灯火,吕琼斐越看心里越高兴。
殊不知霍明煻瞧她也瞧得心旌摇荡。
后来迎山给霍老爷说,那天晚上少爷和吕姑娘像王八看绿豆。
情投意合原是美事一桩,奈何吕琼斐与霍老爷期望中的儿媳太不相符,从知道这事的那天即是霍明煻认识吕琼斐个把月后,霍老爷就告诉霍明煻不许再跟那女子来往。
霍明煻没当回事,还将吕琼斐带回家赏了几次他家的花园,心觉他爹多见见吕琼斐就明白她的好了。
经这么一折腾,又过去大半月,吕琼斐成了霍老爷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开始不让霍明煻出门。
可这并没好大用,霍明煻出不了门,吕琼斐可以翻墙跨院偷摸找进来,而且她也晓得了霍老爹不喜欢她,就嘱咐霍明煻别告诉家里人她来了。
因她每次都给迎山带点好吃好喝的小玩意儿,那书僮睁只眼闭只眼,就没告发他们的私会。
又是一个多月后,霍老爷瞧出了端倪,略施小计就抓了吕琼斐个现形,还不顾霍明煻的哭喊把她打出了家门。
这可惹着吕琼斐了,从那日起,每天按饭点去霍家门口,骂的不多,多数是运足了气大声隆隆地讲道理。
有时还带上锣鼓弄个声响。
她来一次,霍老爷派人赶一次,霍明煻偶尔也能要迎山帮他传传话。
大概十天前,吕琼斐趁着霍家上下被她闹得疲惫不堪之际,偷闯进霍明煻住处把他带了出来。
不料霍老爷知道吕琼斐有功夫,对症下药提前雇了些真会武的打手,那些人给闲置了许久,这时瞧见终于来了活,都卯足劲追将上去,吕琼斐拖了个霍明煻,跑没多远就躲不过,只能短兵相接。
她用剑,上来便亮了兵刃,打手们一见,自有拿出自家兵器的。
那伙知道霍明煻是东家少爷,拳脚刀剑都冲着女子招呼,吕琼斐又要护着霍明煻,又要和人打,没多久便狼狈不已。
霍明煻哪里看得下去,不管不顾,一咬牙转身护起了吕琼斐。
刚冲出来胳膊上就挨了一刀。
恰巧此时霍老爷也带人追来了,看见自己儿子受了伤,火气轰地冒出来,差人抬走霍明煻,将吕琼斐扔在了野地。
霍明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趁乱跟吕琼斐说,既然生不能同寝,干脆去阴间做夫妻。
吕琼斐当时精疲力尽,只以为自己命已不长久,听得霍明煻念叨什么死,还当他说她快死了,迷迷糊糊就点了头。
六天后,她养好伤又找去霍家,却见那里挂了白绫白灯笼,霍明煻贴身的书僮披麻戴孝地在门口哭。
吕琼斐魂都没了,抓住几个人问来的都是少爷多日寡欢又受了伤,没撑住逝去了。
她打进霍家,眼睛血红地到处乱撞嚎着要见霍明煻。
又被打了出来。
不过那家里人人悲戚,也没再多为难吕琼斐。
吕琼斐丧魂落魄走出一里地去,才想起该下黄泉陪霍明煻。
霍明煻那时刚被要命的头疼疼醒。
他却不知道,他心爱的女人没听清殉情的约定,也还根本没死。
不过也快死了。
这一刻,吕琼斐正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准备抹脖子自杀。
恰是那千钧一发之际,追命出现救下了她,那瞬间吕琼斐既意想不到,也非常不愿意别人来阻挡她去阴间和霍明煻相会。
自从和霍明煻认识以后遭受过的委曲不快这下子可找着发泄之处了。
吕琼斐对着追命就是通大骂,能想到的词全用上,还嫌不过瘾,颠来倒去举一反三,最后一边滚着大颗的泪珠子一边甩着极粗俗不堪的话。幸亏追命曾在饱食山庄饱受江湖一流粗话的浸淫,才能对着吕琼斐面不改色,非但如此,竟然还叫他东拼西凑听出来这女子是要殉情。
追命闻言即觉不妥。
——要是霍明煻真因为吕琼斐死了,霍家有多大可能这样随便放过她?
他立刻把这疑点说出来。
吕琼斐果然马上止住满嘴的粗话,随手一抹擦干眼泪,一咬牙跪倒在追命面前,想求他帮忙。就凭这汉子夺去她佩剑的那一下,吕琼斐也能瞧出来他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可是她话还没说出口,便已被追命挟着狂奔起来。
靠着吕琼斐指路,追命才又在霍明煻用筷子戳死自个儿前救下第二个人。
事还不算完,他决定帮人便得帮到底。
追命让霍明煻和吕琼斐回家。
霍明煻初时很是抗拒,他才逃出来,恩公怎么又让他们回去,他跟吕琼斐商量能否不回家,她带着他走,去哪都行。
“你别担心啊,”吕琼斐扬手一指追命,傲然道:“有这位在,几次都能帮咱们逃出来,你想想,他把你从四面把守的屋子里面带出来了呀。”
霍明煻才回过味来,两只眼冒光地看追命,追命对着他忽然而起急速热烈的崇敬只能苦笑两下。
那瞬间他猛然好奇起霍明煻以后能变成什么样。
三人回到霍家,开始极其混乱,差点又打起来,也就是追命在那,到底是气势胜了几分,加上那时已显现出来的绝佳口才,没几句就把场面控制住了。
论口舌,霍明煻的父母真不算他的对手,他这边吕琼斐又没来插嘴捣乱,又是几句,霍明煻娘亲的立场已动摇得像弱柳扶风。
“老爷,别再拦着煻儿了,要不是壮士相救,咱们弄的这些荒唐事,差点害死自己孩子不说,还险些连累了人家姑娘的无辜性命啊。”
“非也,可不止两条人命。”
追命又逼近两步,边说边瞄了眼年轻英气的女子,方才瞧着吕琼斐吐息有异,他探了探脉又替她顺了顺气,没成想一探探出重要消息来。
霍明煻顺着追命视线瞧过去,眨巴几下眼睛扑向吕琼斐。
“琼斐你有身孕啦!”
说着,霍明煻脸颊就遮上两朵红云,嘴角亦止不住地往上牵,就差蹦几下以表快意。
——他们只偷偷试了几次,怎么就,怎么就,嗬呀!
霍明煻心要跳出来,噗通噗通堵在嗓子眼,让他只顾抓着吕琼斐乱晃手,话是说不出了。
吕琼斐眼睛滴溜溜转几圈,悄悄凑近追命低语问道:“你懂医理的啊?瞧得准不准呀?”
追命面上还带着笑,暗地一运气,将话送进她耳朵里,——这手功夫他并不太在行,幸亏离得近。
“九成不会错,你且当是准的吧。”
吕琼斐微一思量明白过来,管他断的准不准,这时候说怀孕了是个大好理由,就是万一弄错,倒有些对不起霍明煻这会儿的开心。
——不过嘛,早晚要怀上的呀。
她既理清思路,自己便坦然接受了已有身孕的说法。
这下霍明煻的娘彻底叛变到了儿子儿媳这边,剩下霍老爷顽抗了半柱香的时间。
事情已然不是女无赖拐跑他的孩子,而是霍明煻年轻气盛玷污姑娘清白,霍老爷越想越觉得自己理亏,也败下阵来,再不多言反对,而是赶紧找了郎中替吕琼斐看诊。其实他同意与否,那档口看来都完全不紧要了,在场所有人都高兴快乐的,连迎山都没想着劝老爷不要生气伤身。
结果是追命没弄错。
那孩子当时只有三个月,现在却已十一岁。
追命早跟霍永儿打过交道。
*
知道的事追命说了,他和霍明煻吕琼斐总共打了这么一天的交道,故事也并不多。
可都是霍永儿从不知晓的往事。
她听得津津有味,又十分难过伤心,默默回味好久才道:“几年前,我还小,记不清楚,但隐约是有一天阿爹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你知道他是去世了。”
霍永儿浑身一抖,激烈地反抗道:“……可我没见着他的墓!没见过…他肯定是跑走了!”
“你娘把他送回了家,他葬在霍家祖坟。”
吕琼斐写在册子后面的留书,把他俩这些年重要的遭遇都道明了。
霍明煻人是胖了,胆子越来越大,心思却只有更细致,刘知县等数人贪财害人的恶行,他比吕琼斐更早想到要找证据。
但他们起初低估了当中的危险。
霍明煻因疏忽惨死,吕琼斐先偷偷带霍明煻回了他们的家,才又送他回的霍家。
丧妻不久的霍老爷悲痛过度死在了儿子灵前。
那时霍永儿太小,她娘没让她看霍明煻最后一面。
追命看几眼身边的小姑娘,又想了想当年的年轻少爷。
霍明煻竟已死去五年了。
他叹口气,问霍永儿:“你不喜欢你爹么?要是我和他里面选一个,你选谁?”
“……你笑一下我瞧瞧。”
追命故作吃惊地瞪大了眼。
“好个小丫头,堂堂四大名捕叫你逼成卖笑的。”
但他还是听话地笑起来。
这一笑,把霍永儿给笑哭了。
霍明煻天生一对笑眼,发胖后只显得更有趣爱笑。
况且他看见女儿的时候除了笑根本就没有别的表情,训斥的活全交给了吕琼斐。眼下追命一笑,让小姑娘忆起了消失多年的爹爹,心中百般莫名的难过却说不出,尽数付诸哇哇大哭。
边抹鼻涕还边问:“我娘呢?你不会把她埋在乱葬岗了吧?你不能分开他俩呀。”
她很担心追命不解风情拆散她父母。
“也送回你爹爹家里去了。”
霍永儿吸了好长的一口气,勉强止住哭声要求道:“带我去看他们。”
霍家住在朱家曲,追命带霍永儿径直去了坟地。
那家里已经败落了,上回他送吕琼斐来,还是霍明煻的妹妹从夫家赶回来接待的。
追命和霍永儿并排坐在霍吕的坟头前。
小姑娘托腮看了半晌新刻的墓碑,吐口气抬头望着天边嘟囔:“娘还给我说了两句话。一是让我告诉你,他们没有浪费欠你的两条性命;二是说你脾性太差,怪可怜的,让我照顾好你。”
追命眯眯眼睛。
“早不说?”
“我以为你是我亲爹,怎么能告诉你你的女人又嫁人了。”
“你这都想了些什么怪事。”
“挺有道理的嘛……”霍永儿撑着脸转向追命,“哎让你打断了,我想问呢,第一条我现在明白了,可第二条是怎么回事,你人很好,也不凶,娘为什么这样说。”
追命看着翻修的坟头,思绪又飘回十二年前。
刚才的故事他留了个尾巴没讲。
那尾巴么,和霍永儿没什么关系,也不必让她知道。
那天解决了霍明煻吕琼斐和霍老爷的难事,追命被强留在霍家吃饭,吃完饭,年轻的准夫妻俩又要邀他喝酒。
吕琼斐以肉汤代酒,霍明煻以米浆代酒,三人喝得不亦乐乎。
席间,霍明煻涨红了脸跟追命搭话:“恩公,这个…不知……敢问,嘶…呃——”
“哎呀你要急死我。”
吕琼斐拉他回来,自己端起汤豪爽道:“追命大哥,你娶媳妇了吗?”
追命失笑道:“尚未,问这做什么?”
“小煻的妹子刚才瞧见你了,从院子那个假山后面偷看的,好像是挺中意你,她怕丑问了她光脸红也不说是不是,我们俩觉得肯定是,老爷子听说你是捕快,可不乐意了,后来又听说你是京城里当官的捕快,就没不乐意了。”
她一口饮尽碗中汤,放下碗咂咂嘴。
“你乐不乐意啊?”
追命笑一笑,自酌了一杯。
霍明煻拽着吕琼斐的袖子悄悄问:“琼斐,恩公是什么意思?”
“你还看不出来吗,不愿意呗,”她又盛了碗汤,端起架子粗着嗓音道,“年纪虽不大,可是样子显老,又是捕快,奔波无定,生死没准,不想耽误小妹呢。”
“模样什么的,阿荧喜欢就好啊,再说捕快,可以不干了去做生意呀。”
“不行不行,你别多想了,也说不定人家就是看不上小妹的样貌呢。小煻,我跟你说吧,咱们恩公这臭脾气,啧。”
——吕琼斐喝了足有一锅汤了。
“哪像我,这么痛快!”
像被浩气激引,霍明煻也灌下去手中那碗米浆,点头大声称赞。
“是!琼斐最爽快了!”
追命按住额头瞧着他俩,看了一会儿便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湿了才郑重道:“吕琼斐啊,长得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倒大。你们两个以后好好过日子,遇着事也未必都要痛快,静下来想一想,兴许就不用往绝路奔。”
霍明煻拱手一揖。
“明煻谨记恩公教诲。”
吕琼斐夸张地抖了抖捂住耳朵,嗔道:“呀你别喊恩公了,我听得都耳朵发麻。”
“冲这句,敬你一杯。”
*
追命打开塞子,倒了半葫芦酒在地上,酒浆转眼间便渗进泥地里。
等到地上水色也看不出了,霍永儿忽闷闷地问:“我还能喊你爹吗?”
她只当刚才问的话让追命难过了,便决定不再多嘴,转而问起自己更关心的事。
“不行,既说明白了,我不再占你爹妈的便宜。”
追命断然拒绝,让那女孩子更闷了。
若难过得紧喊一声能有人答应,仿佛霍明煻就还在,吕琼斐也走得并不很远。可是现在,她对着哪里喊,都再不可能听到回应了。
这样怎么能行?
追命望了会儿霍永儿低垂的脖颈,眼角堆上点笑,沉声道:“喊师父吧。”
霍永儿腾地抬起头。
“师父?……义父行不行?”
“嗬!还讨价还价么!”
“就义父嘛,义父!”
追命皱皱眉头,饮尽了葫芦里的酒,咳嗽几声勉强应了。
“……唔,嗯。”
霍永儿方真正高兴起来,让喊义父就好办,总有一天她在这世上能有回爹来,等追命娶了妻,她便连娘都又有了。
小姑娘一时沉浸愉悦之中,就没注意追命着她的目光。
——颇有几分老怀甚慰的感慨。
事情办完,话说了了,酒也喝到见底,追命准备拍拍屁股带着永儿回京。他也想过是否该把她送回霍家,可是自个儿估量一下,料定问了也白问,还是别讨那个没趣。
不过有别件事情倒真可以问问。
“对了,丫头,你大名就是霍永儿吗?你娘留书只写了永儿,我也忘了问你。”
姑娘一副赞赏的样子点点头,落落答道:“霍思永。”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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