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斜阳

　　回雁峰前，少女倚马长立。夕阳西下，远方春草碧绿，一直延伸到天边。
　　而离人犹未归来。

　　谢临一醒来，就见楚庭钰一身白色深衣，正跪在他的床前。昨晚的事一点一滴浮上了心头，他只觉头痛欲裂。
　　楚庭钰时刻注意着他的神色，此刻连忙站起来为他揉了揉太阳穴。谢临却看到了他一瞬间的僵硬和不自然。
　　他心下叹了一声。到底是个皇子，受到如此折辱竟然隐忍不发，或许楚庭钰有什么别的打算，他却已经倦了。
　　朝野的局势一天比一天更动荡，王储之争还远远没有落下帷幕。身在权利斗争的中心，他早已看透了一切，也看淡了一切。
　　多少个寂静的夜里，拂拭如水的宝剑，想起半生的金戈铁马，他明明枯井无波的心境，竟还是会被搅乱。
　　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时常浮现在他眼前。少年从军，闻鸡起舞，中流击楫，誓破蛮族，海内清明……
　　他是一个军人。他的职责，是尽力打好每一场战斗，在某一次冲锋中，被敌方的一只流箭射中，然后得以长眠。而不应该是卷入朝廷权力的斗争中，死得不得安生。
　　于是他主动请缨，提枪上阵，以十万精锐，赴燕山边境，与蛮族一决胜负。本已安排好所有的事，不料他名义上的徒弟……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三皇子楚庭钰却请旨与他同去，求了个监军的职务。
　　谢临不愿去想，三皇子到底是来监视他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图谋，他只做好他分内之事，等到得胜那日，也就是他解脱之时。
　　在此之前，朝廷应该还不会动他。
　　可是昨晚之事……思及昨晚之事，他也有几分疑惑不解。突如其来的欲望，不用细思也知道是被人下了药，但寻常的药对他是不起作用的。昨晚却是用上了特制的迷香。
　　然而那人到底有何意图？下药虽能对他造成一定麻烦，终究起不到多大作用。更何况，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在他房中下药，又为何不直接刺杀他？就算下药，为何不下致命之毒，却是那等不入流的手段？
　　细细想来，可疑之处颇多。而昨晚三皇子为何会这时候来他的营帐？难道对方是专为了三皇子设下这局？为了离间主将与监军之间的关系？
　　谢临细细拂拭腰间的剑。此次对方却是失败了，三皇子再如何不顾全大局，也不会在这时下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
　　想了一会儿，头又疼起来了。谢临摇头，他本就不适合做那些思虑谋划之事，战场上，也向来是以堂堂正正之师迎敌。
　　不论如何，他吐出一口气，此刻即将开战，他必要以最勇烈的姿态挥下这最后一剑。

　　楚庭钰出了中军营帐，回到自己的营帐后，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摔在床上。方才在谢临房里，他为了不让敬慕的将军看到他的狼狈模样，已经先自己草草清洗了一遍。然而昨夜将军勇力过人，自己又是初次承欢，尽管事先做好了扩张，那处仍然被撕裂，痛苦不堪。
　　楚庭钰闭上眼睛，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那是他的将军大人啊，能得他一夜垂怜，虽死无憾。
　　拿出最好的金疮药艰难地为自己涂抹。心中想着，若是再出现像昨晚那样的事，或者将军有需要，自己一定要让将军尽兴才是。
　　昨晚……虽然很是冒犯，可看见心中悦慕已久的人那般姿态，终究还是忍不住了。自己以污秽之躯玷污了那个天神一样高贵的人，实在是丑陋不堪。
　　楚庭钰担忧地蹙起眉头，也不知将军大人是否会厌恶于他。

　　谢临纵马长驱，玄衣在风中扬起。寒星一般的眸子里映出草原落日的奇景。天边是一望无际的春草。更远一些的地方，蛮族的部落就在那里世代居住。
　　大梁与蛮族的仇恨由来已久，虽然中间也曾有过几十年的祥和，但那和平是用无数战士的尸骨堆积而成的。
　　边境不安，民心不定。燕山以北的铁骑随时可以越过山脉，向平原发起冲锋，而毫无障庇的大梁王朝将直接暴露在蛮族面前。
　　必须拿下燕云十三州，给蛮族一次重重的打击，唯有如此，才可换来百年的和平。
　　世事如此，其实谢临又何曾想手染鲜血？
　　他终此一生，不过想做个自由放诞的游侠儿，花间一壶酒，与友人畅饮。路见不平之事，拔刀散财，或者走遍大江南北，寻觅无人到过的地方，赏够世间难遇的风景，一溪风月，再归故里。
　　终究不可得。
　　他是有血性的男儿，既思报国，敢不捐躯？
　　只是，终究有些小小的遗憾罢了。
　　记得曾与友人约定，十年之后，各自解下凡间琐事，云游天涯，闲云野鹤，过此一生。如今看来，却是要食言了。
　　临风感慨一阵后，谢临本想回营，却忽然听到达达的马蹄声。他立马警觉，侧耳仔细听了一阵，发现对方不过两三个人后，便放下心来。如此，逃脱应是不难。
　　他驱马上前。而对方也正好赶上来。互相打了个照面后，双方均是心头一惊。谢临抬眼望着对面两骑中的一人，神色微微变化。
　　“子清！你怎会在此？”对面白衣青年迫不及待地问到，却是比他更为激动。他旁边的英武男子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持墨。”谢临眸色沉沉，心中渐渐有了不好的猜想。“我是圣上亲封的镇北大将军，此次领军十万，特来讨伐蛮族。你为何会在此？”
　　谢临看了眼那一言未发的英武男子，对方的武功可能还在他之上。林砚……他们已十年未见，此时本应把酒言欢，却不料是如此尴尬的情境。
　　林砚愣住，一时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临，更没想到对方已经成了威名远扬的镇北将军。想到昨夜派人去下药，为了使大梁军队内部生出矛盾，不惜行此下招。当时自己还道，若是子清知道了，定会责怪他如此小人行径，却不料如今是害了子清。
　　想到昨夜手下禀告成功之时自己喜悦的心情，如今只觉如坠冰窖。子清，子清，自己竟然害了子清。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报应吗？
　　林砚心如刀割。
　　一旁的男子却是策马近前来，对着谢临问到:“你就是大梁的镇北大将军谢临？”他打量了谢临两眼，笑道:“我听说过你，你是我这一生立誓要打败的人。”
　　他这样说着，语气中却没有多少锋利和杀气，深褐色的眸子凝视着他，神色深挚，甚至是有些温和的。
　　谢临不敢大意，他想了想，也大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便沉声道:“是齐勒将军？”
　　不料青年大笑起来:“将军却是猜错了。”他忽然止笑敛容，一字一句郑重道:“我是苏德。”
　　顿了顿:“将军可唤我阿古拉。”
　　蛮族二王子，苏德。
　　谢临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素闻蛮族二王子勇猛过人，乃是部落第一勇士。此次大战关系到整个蛮族的命运，他出战也是常理。
　　让谢临疑惑的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以及，林砚为何会与他一道。
　　谢临深深看向一旁失魂落魄的青年。长揖之后，纵马离去。清清朗朗的话语散落在风中。
　　“此后再见，便是战场之上，生死仇敌，吾断不会手下留情。。”
　　林砚明明白白地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一滴泪从脸颊滑落。夕阳下，林砚掩袖。他凝视着对方离去的身影，无限凄楚地想:毕竟是不能再见了，再见，就是生死相逼。
　　子清啊，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我曾为你做下了怎样的决定。
　　奈何苍天无情，此生无缘。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十年一觉扬州梦。紫陌红尘青衫儿。
　　京都繁华，毕竟不同于燕北苍莽辽阔。林砚牵马走在长安古道上，心下寻思要不要先找个客栈投宿。待过得几日，再去找师父所说的那人。
　　这时，忽然一阵达达的马蹄声响起，正朝着他这边过来。林砚牵马回避，只见所过之处，烟尘漫天。却是京都少年们刚从猎场打猎回来，一路谈笑风生，意气骄横。
　　林砚低头，掩去眼中情绪。
　　过得一会儿，料得人已走远，他才抬起头来，不想却见了一人骑着头毛驴慢悠悠地过来。
　　那人手上还拿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路也不看。
　　待他走近了，林砚才发现这人衣饰华美，当也是与那些少年一路。此刻不知为何，却骑了头毛驴落在后面。
　　因为目光太过好奇了些，惹得那人一双湛湛黑眸看过来，温和而不失锐意，声音极为清朗:“阁下何故看我？”
　　这便是一生的缘结了。

　　林砚失笑，心中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就是太直了些。想来与那些权贵子弟相处得并不好。因着心中这莫名而来的喜欢，林砚竟有些不舍得就此离开。
　　“欲与兄台结交。”他落落道。
　　那人微微一笑，剑眉星目，侠气磊落:“在下谢临，长安游侠儿。敢问兄台姓名。”
　　长安古道，夕阳迟迟，这一刻都生出无限好来。
　　“在下林砚，谢兄唤我表字持墨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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