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崇明饮花雕

　　楚江正和能红聊着天，却见段明崇沐浴更衣完毕，着了楚江自己旧日的一件淡青色长衫，款款而出。

　　他素来身形修长，不及楚江身材有力，如今将这衣衫穿上身，袍子空空，有些宽大，映衬的他整个人愈发清瘦。

　　能红平日还未好好相看过他，如今见他这番面貌，心中一惊，思道：果然是好相貌，只可惜不知在京城得罪了什么人，竟被贬到此地，横生落寞。

　　她刚刚听完楚江叙说，本来对段明崇存了三分敌意。

　　可是如今眼见他如此清秀端庄的外貌，卓然不群的风姿，也将之前那点小心思抛诸脑后，喜上眉梢。

　　楚江生平最了解自己这位夫人，一向最爱以貌取人，看见长的俊的小后生，就恨不能介绍给小夜子，如今眼见她脸不怒了，心也不恼了，心下就知她恐又是有了做媒的想法了。

　　段明崇倒没思来想去这么多，他已将仪容整理得宜，此刻整个人心绪平静，跟先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

　　他举手作揖，恭敬做礼道：

　　“幸亏楚总捕头关照了，我本可以回自己家中料理，总捕头宅心仁厚，待我如己出，这等无私之心，段某感激于心。”

　　楚江忙将他的双手捧起。

　　“段兄言重了，今日之事，本就是我的过失，也是我管教不严，纵容家小，这才酿出今日之事，连及段兄受累。还望段兄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家小妹，她也是无心之失，绝对不是有意针对段兄。还望段兄海涵。”

　　段明崇微微笑道，脸上恢复如常神色。

　　“楚总捕头过虑了。今日也是段某自己涵养不佳，小姑娘逗个乐子也是常有的事儿，不过是与她玩玩闹闹罢了，当时也就过去了。是我自己失了分寸，下次断不会如此了。”

　　楚江看他一脸平静如许的脸色，心道他果然是京城来的，到底心性大方，气质不同。

　　当下赞道：

　　“段兄真乃君子之风，这等气质涵养，令楚江这样的粗人心怀神往，难及项背。”

　　能红在一旁看见他们话中各有歉意，想必是心结已经打开。忙慌不迭的在一旁帮腔道：

　　“好好好，大家把话说开了就好。你们都辛苦一夜了，反正丁大人还没回来，你们在家里吃点东西再回衙门吧。”

　　段明崇沐浴更衣本就叨扰了颇长时间，如今正想速速离开。

　　可是楚江一听能红此言，大为赞赏，死活拉住他，不让他走。

　　只说是吃顿便饭，煮个面条。

　　段明崇不好意思再推脱，只得答应下来。

　　能红起身去厨房做吃的，楚江恐他无聊，在客堂中央陪他聊天。

　　二人相顾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段明崇想起自己还是应该大度些，先说话的好，于是启口问道：

　　“方才听嫂夫人的口音，似乎也不是江洲本地人士啊。”

　　能红不在眼皮子底下，楚江也就敢大着胆子说她的家世来历了。

　　他笑呵呵的应道：

　　“段兄果然阅历深厚，一听就知道我娘子不是本地人。”

　　“楚总捕头客气了，江洲此地口音多带软糯之腔，嫂夫人面相温柔，可是跟自家相公说话，言语之间倒有些英气，我也是随口一猜。”

　　楚江没想到自己惧内这一点，也这么快被发现了。

　　他颇不好意思的挠头笑道：

　　“让段兄见笑了。这家里，我一向是地位最低的。她们姐俩跟我讲话都有些没大没小。”

　　段明崇忙应道：

　　“楚兄千万不要这样说，有嫂夫人这样贤惠善良的妻子，夫复何求？平时言语间忍耐些又有何妨。大丈夫就该有这等雅量。”

　　楚江与段明崇虽共事已有数月，平时公事也相当亲近，可奈何段明崇私下从不与衙门其他人结交，所以从未聊过家事。

　　如今偶然之际、机缘巧合之下，有此攀谈之举，居然深感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楚江忙将茶奉给段明崇，口中言道：

　　“段兄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实不相瞒，衙门里其他兄弟都是些舞刀弄棍的粗人。我平时也不好跟他们说这些贴心话。段兄是个见过世面、明世间道理的聪明人，理当胜过我等百倍。”

　　“哪里，楚总捕头，一心为公，又有容人的度量。衙门众人无不佩服的紧，你才是我等之人学习的楷模……”

　　“——好啦好啦，你们二人就不要互相吹捧了。我不过去煮碗面的功夫，你们都彼此快要做八拜之交了吧。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们把关公像拿过来，你们就地拜了兄弟如何？”

　　原来是能红端了两碗面条，没好气的已经从厨房出来，站在了二人面前。

　　楚江忙站起身来，接过她手里的碗，小心说道：

　　“怎么不叫我呢，一个人端两碗，多累啊。”

　　能红嗔道：

　　“你还怪我，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根本都没听见。你只和你的段兄弟聊的投机，眼里心里哪还有我。”

　　他们夫妻二人打情骂俏也不顾还有外人在场，竟宛如初恋的小情侣一般，看的人好不羡慕。

　　段明崇当下正觉得有些尴尬，只是一旁呆呆站着，也不敢言语接话。

　　只听得屋外传来一阵笑声，有一清脆的嗓音传来：

　　“姐姐姐夫可真不害臊，平时当着我的面秀恩爱也就罢了，怎的，家中来了客人，还是如此，也太不将旁人放在眼中了吧。”

　　段明崇只觉得这声音异常耳熟。

　　眼前的门帘掀起，露出梨涡浅笑的一张脸，原来正是刚刚和他结了梁子的小夜子。

　　如今眼见她没事儿人一样，蹦蹦跳跳的就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段明崇，径直来到自家姐姐和姐夫身边，对着二人调笑道：

　　“呦呦呦，都老夫老妻了，可真不害臊啊。”

　　能红忙将小夜子的手拉了下来，将她拉到自己一边，小心询道：

　　“你怎么又惹出这么大祸事？”

　　小夜子嘟了嘟嘴，满脸不开心，

　　“哪有什么祸事，都是姐夫他小题大做罢了。”

　　段明崇见得她见屋，却对自己毫无愧意。心中本有些愤懑不平之气，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与她这小姑娘有何可相争的，反倒显得自己刚刚那番话都像是假话，还不如海阔天空，自己先让一步。

　　他恭恭敬敬上前，对着小夜子做了个大礼，口中心平气和言道：

　　“刚刚之事，是我出言不逊在先，惹恼了姑娘。适才想起，方觉得自己有错，这厢行个礼，还望潘姑娘海涵，切勿放在心上。”

　　段明崇此次道歉，所用的乃是小夜子的大名，尊称她为潘姑娘。原来小夜子和能红姐妹俩，娘家本就姓潘，小夜子的闺名为潘静夜。只不过，她平素管以小名混之，衙门里的众人看她古灵精怪，都爱逗弄她，都统一称呼她“小夜子”，久而久之，这“潘静夜”的大名倒是好久未有人叫过了。

　　如今，段明崇以“潘姑娘”为称，有意抬她一级尊称，为的是把这道歉的礼数作足。

　　他这番一郑重其事，弄得小夜子也不好随意糊弄，嘻嘻哈哈，一带而过了。

　　能红眼见此景，忙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小夜子，小声对她耳语道：

　　“快快快，趁这个好机会，赶紧去给段明崇也道个歉。如此骑驴下坡，正好给你姐夫一个面子。”

　　小夜子抬眼一看，楚江也正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

　　她无奈之下，只能不甘不愿走到段明崇面前，随意对他做了个揖礼，口不对心的说道：

　　“方才是我的不对，不该一时言语失和，就将手中物件抛出，击伤与人。还望段大人海涵，原谅我这无心之失。我下次必当收敛自己这暴脾气，不再意气用事。”

　　段明崇看她满脸不愿的样子，话倒是说得还蛮客气。

　　心中有三分好笑，可又不便发作，只得暗暗隐在心里。

　　楚江和能红乐做和事佬，如今见得他二人握手言和，将这刺靡消失在萌芽之中，心中无不大喜过望。

　　楚江豪爽笑道：

　　“这才是我楚家乐见其成之景，今日事今日毕，以后谁也不许再提，就此烟消云散。”

　　能红在旁推搡二人速去桌边吃面。

　　“哎呦，好啦好啦，这恩怨一了，有什么比吃面重要。快快快，这面再不吃，可就要坨了，岂不是浪费我一番好手艺。”

　　屋内喜笑颜开，之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

　　县城东北角，萧家府宅内，萧三几乎是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总算回来禀告，只说江边的西江月花船已经被封，玉楹和自家大公子的尸体也已经被转移到了江洲县衙。至于，头晚被押走的萧家家仆旺喜，至今还暂时收押在县府的大牢中，等待丁大人提审。

　　下人回禀完情况，眼见萧三愁眉不展，不由得多嘴问了一句：

　　“大管家，这么大的事出了，咱们要不要派点银子，先去府衙那里走动一下？”

　　萧三摆了摆手，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先不要擅动。如今之事，咱们萧家乃是苦主，要将这腰杆挺直了，自占其理。”

　　“可是，丁大人素来与我们萧家并无瓜葛，不知道他会不会秉公处理此事？”

　　“你放心，这丁大人如果是个酒囊饭袋，就不会这么久也不吃我们给他喂的饵料了。这人，心性定力都并非常人。不是一般的庸官俗吏。”

　　“那县衙里的其他人呢，可否需要打点？”

　　萧三沉吟片刻，摆了摆手。

　　“如此非常时期，就不要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了。况且平时，该收我们银子的那些都已经收了，现在也自会关照我们。不用着急。”

　　下人踌躇了片刻，还是说道：

　　“那老爷那儿，怎么回话啊？”

　　萧三将手握了握，复又松开，语气沉重：

　　“老爷那里，先不要告诉他，怕他经受不住。他还有三日就回府了，等他到家了，我亲自禀他，以免节外生枝。”

　　下人不敢再多言，只得唯唯诺诺的称是准备退下。

　　正要转身离开之时，突然听得萧三一声召唤：

　　“慢着……”

　　他连忙转身，回问道：

　　“大管家还有何吩咐？”

　　萧三摸了摸下巴，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

　　“最近，可有再收到那马家后人的来信吗？”

　　闻听此言的下人，全身不由的抖了一抖，他将头低下，恭敬说道：

　　“禀大管家，这几日，都没有收到了。不知是何缘故。”

　　萧三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来人退下。

　　下人迅速转身离开，偌大的内堂中央，只剩萧三站立在其中，一身落寞。

　　他心中有万千绳结，却不知从何处解起。

　　------

　　楚江家宅内，吃完两碗面，楚江和段明崇都急着要赶回县衙内，恐有什么急变。

　　唯有小夜子偷懒撒娇，说自己熬了一夜，特别辛苦，想在家中睡上两个时辰再去。

　　楚江感念她是姑娘家，身子骨瘦弱，恐确实熬不住，于是准了假。

　　这厢，楚江和段明崇刚一离开，小夜子就烧起了热水，准备沐浴更衣。

　　她将木桶里的水温调兑合适，整个人宽衣解带，缓缓浸入水中，氤氲雾气之中，整个人的身体总算放松了下来。

　　她舒舒服服的开始洗起了热水澡。

　　忽然吱呀一声，浴室的木门突然而开。

　　正把身子和下半张脸都浸入水中的小夜子警醒的转过身来，赫然发现，原来是自家姐姐将换洗的衣裳拿了进来。

　　她松了一口气，将脸冒出水面外，一边用手拨弄着水里的花瓣，一边满不在乎的说道：

　　“好姐姐，你可吓坏我了。”

　　能红将她的换洗衣物放在了旁边的木架之上，转过头来，轻轻笑道：

　　“我的好妹妹，你可真是吓坏我了。”

　　小夜子不明就里，继续玩着自己手里的花瓣：

　　“什么意思啊，姐姐，我听不明白。”

　　能红一步一步迫近木桶，直到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缓缓半蹲了下来，平视着小夜子的眼睛，轻轻说道：

　　“你是故意把那碗豆浆泼在那姓段的小子身上，制造机会，引他来见我的吧？”

　　小夜子眼睛不眨的对视凝看，扑哧一乐，用手划楞出一片水花，对能红笑道：

　　“姐姐可真聪明，我的心意从来就瞒不过你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