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崇明饮花雕

　　众人大摇大摆，行进到了一处厢房的门口。

　　杨妈妈不由的打了个寒颤，冒了冒冷汗，对着这屋指道：

　　“喏，各位官家，就是这间屋子了。”

　　段明崇凝神看了此屋一眼，发现这大概是内堂之中，位置最好的一间房了，料想平时定是那花魁娘子玉楹的长居之所。

　　楚江闻讯，命两个衙役上前就要将房门打开。杨妈妈正要说话，已有两个心急的小差冒然出头，对着那屋门行去。谁想，两人联手都未将那屋门推开半分。

　　二人觉得有些丢脸，聚起吃奶的力量用力推去。

　　房门依旧纹丝未动。

　　尹追性急，对着杨妈妈唤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吗？不许有人上船，这屋门怎的又从内锁上了。杨妈妈，该不会是你手下的小厮先前趁我们不备，偷偷溜上船来做了手脚吧。”

　　“哎呀，尹捕头，这话可折煞老身了……”

　　杨妈妈慌不迭的连声撇清关系：

　　“我刚刚正要说明情况，谁料这两位差人大哥还未听我说完，就急急上前推门了。我们当初发现的时候，这屋内就是如此，不知什么情况，根本推不开。可不是后来做的手脚，而是原本就如此。”

　　小夜子闻听此况，好奇询道：

　　“这可怪了。若这屋子原本就是这样，你们又是从何得知，这房内的二人皆已遇害呢。”

　　杨妈妈指了指船舷边的一扇窗户。

　　“各位，随我过来，一看即知。”

　　众人都跟着杨妈妈所指的方向走去，待到近了，才发现，这窗户乃是上好的香阁纸所糊，远看似薄纱，如梦如幻，颇为缥缈别致。可是凑近了，才发现，原来这窗棂处，已有人在香阁纸上戳了个小洞，大概指头大小，微微透出些许光线。

　　小夜子恍然大悟，原来西江月的小厮是自这窗户纸上的小洞窥见了房内真相。

　　杨妈妈挥手对楚江言道：

　　“烦请楚捕头上来相看一眼，边知老身所言非虚。”

　　楚江眯起一只眼睛，贴近窗棂处，靠近那小孔，细细向内观察了起来。

　　小夜子洞察入微，发现他脸色由轻转沉，越来越重，心中暗念：

　　“不好，恐屋内之景象，远远超出众人预料之外”。

　　楚江看了半晌，终于直起身子，他面色严峻，对尹追言道：

　　“此事不能再拖了，我看这屋内，情况复杂。你带上四五人，大家齐齐将门撞开，种种缘由，恐只有进去了，方才看的见真相。”

　　尹追见楚江自看完小孔，神色严肃的一发不可收拾。虽心中惶恐，不知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景象，可也明白，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他心中又怕又惧，虽有些许不好的猜测，可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兄弟们联手撞起了门。

　　一群人“咿咿呀呀”的开始发力。

　　伴随着撞门声，段明崇心细如尘，耐心观察着在场诸人的反应。

　　杨妈妈拿着绢花团扇，满面焦灼，西江月的小厮跟在她身旁，惴惴不安。

　　楚江一言不发，盯着手下兄弟的撞门举动，心无旁骛。

　　一旁的差人们接二连三的议论纷纷，都在猜想，这屋内到底装了什么机关，为何这门还要好几个人连撞几次，才能撞开。

　　段明崇又将目光移到了那位编外衙差——楚江捕头的小姨子——小夜子身上。

　　却发现，她双眉紧蹙，仿佛有郁结在心，又好似在用心思考，愁眉不展。

　　段明崇将上下左右皆打看了一遍，眼前众人虽然万生百态，可都是正常反应，并无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他顿时感到有些滞憾难安。

　　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嘣”的一声，原来是屋门终于被众人齐心协力一并撞开，此刻两扇门洞开，仿佛窥天之境，开了机关，迎了户神而来。

　　尹追带着官差正撞得起劲，眼下门陡然而动，他与其他三人来不及收力，所有人齐齐撞进屋内，踉跄不止，都急急跌倒在地。

　　尹追绊倒在地，正要爬起来，却见得眼前一人，七孔流血，面有黑紫之色，脸上还被花了七八道划痕，其状十分狰狞。

　　他平时虽然惯使匹夫之勇，可从未真刀真枪看到过死人尸体，眼前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局，顿时被吓得大喊一声，慌不择路，正想逃跑。

　　楚江、小夜子还有段明崇以及其他数人，已经纷至沓来。眼见的尹追被吓成这样，心中都觉得有些好笑，但都按捺不发。

　　小夜子上前一步，拉住尹追，好言慰道：

　　“尹大哥，你怕他做什么？他是死，你是活。更何况，还有我们这许多人在你身边呢。把胆子放大些。”

　　那尹追是血性男儿，平日在小夜子面前最爱显摆自己少时的英雄事迹，什么上山打虎，惩奸除恶，教训恶霸。如今眼见她一个小丫头面不改色，而自己已经被吓得失神大叫。顿时满面汗颜，恨自己一时没唬住，在姑娘面前，丢了面子。

　　小夜子倒没过多理他，她蹲下拉起尹追后，就直起身子，开始细细观察这屋内的一切。

　　此间房内，一看便知是玉楹平时的雅居，家具摆件都颇为不俗，香阁暖罩，金丝挂件，古琴玉笛，红绡软纱，一应俱全。一看便知道是个善通音律及琴棋书画之人。

　　屋内中央有一八仙桌，那玉楹可怜生前是个美人，如今香消玉殒，整个人都伏在桌上，身子已经凉了，看着实在可惜可怜。

　　小夜子往前凑了一步，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这才惊了一惊。

　　原来她描眉花鬓，眉心正中间还花了一朵梅花，正是现在流行的五山空远妆，可惜佳人虽盛装而成，但脸上却同先前尹追撞见的地上那具男子的尸体一样，也被人拿刀划了好几刀划痕，如今容貌俱毁，只能从过往的回忆中追寻她往日风姿。

　　小夜子端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在心中也不免说道：

　　“乖乖，这到底是何人与他二人有如此血海深仇？杀了人还不够，竟还要在两人的脸上都画上这好几刀，仿佛是为了泄愤似的。”

　　楚江在一旁将趴在地上的尸身细细验看了好几遍，对着尹追说道：

　　“这就是萧家大公子萧鸣笙无疑了，我与他之前，在望月楼也打过几回交道，这张脸绝对不会错的。”

　　望月楼乃是萧家的祖上产业，是江洲城内上等的一处酒楼，想必萧家为了关照自家生意，平日必宴请过一些需要结交之人，这楚江楚捕头恐怕也在宴请之列吧。

　　段明崇在一旁默默揣测，暗顾自言。

　　他眼见屋内众人都围在两句尸体边上，或验伤，或搜看，都忙的不可开交。

　　自己若再凑上前去，恐挤不到位置，而且也翻不到什么有利线索了。

　　段明崇另辟蹊径，向屋内四周墙壁摆放的这几面山水字画望去。

　　他虽然如今做的是江城县衙的小捕头一职，可终究是从京城下来的，比之眼前这些粗人，总是见过些世面，而且颇通文理之道。

　　他细细研看了墙内的几幅字画，迅速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屋内的字画以四季为题，分别是春杏漫山、夏有菡萏、秋日海棠、冬雪腊梅四个不同的景致，画功各有千秋，都相当出色。

　　可是其中三幅都是近年来声名迭起的名士所画，唯有这第三幅“秋日海棠”的作者署名“庄山千手”，竟然闻所未闻，不知是画坛何方神圣。

　　段明崇拧了拧眉，莫非是自己离开京城已久，所以竟然没听过这等异军突起的新秀之名，否则，以玉楹今时今日的名望，又怎会将一无名小卒的墨宝挂于自己屋内，与其他画坛大家并驾齐驱呢。

　　他正在那里看字画看的出神，冷不丁自己的左臂被人撞了一撞。

　　段明崇没好气的抬眼一看，冤家路窄，撞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和自己吵了一架的那位嚣张丫头——小夜子。

　　她眨着眼睛，满面笑意，正有所图的望着自己。

　　段明崇心内一紧，不好，恐怕被这丫头瞧出什么了吧。

　　小夜子轻笑了一声，微启双唇：

　　“段大人不知道看什么看的出神，以你这有所悟的神色，莫非是这画中有什么玄机？”

　　段明崇知道她察言观色乃是强项，必是见自己对着这四幅画盘旋已久，误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

　　他连连摆手道，

　　“非也，在下不过是看你们挤的狠，所以才到这墙边来躲一躲清静。”

　　小夜子眼珠子一转，双眼一睨，

　　“段大人就不要谦虚了，我看你对着这四幅字画揣测了半天，指指点点，半分视线也没有离开。明人不做暗事，如真有什么，可一定要说出来啊。”

　　段明崇知她厉害，如今也只能顾左右而言它。

　　“小夜子姑娘误会了。我只是好奇，这玉楹再厉害，也不过是青楼里的角色。况且江洲虽然富饶，可惜终究也只是偏居江南一隅的小地方。她又有何本事，竟得到如此当世名作？这几幅画，都乃是大家圣手所画，俱价值不菲，寻常人等，想见一幅，可都不容易呢。我只是好奇，她何缘得之？”

　　“你看了半天这画，就是因为这个？”

　　“正是，小生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京城之中，能收集齐这三位大家墨宝之人，也是不多见的。”

　　小夜子看了他一脸懵懵的样子，确信他是真的不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看不出来，段大人原来也是个好笔墨之人，我还以为，你只有空养猫呢。顶多画画毛球，描描鱼虾呢。”

　　段明崇闻听她此言，心里便知她必知晓其中纠葛。虽然听得出来是在讽刺自己，可是眼下装傻充愣，充耳不闻，只是好言询道：

　　“哈哈，在下这点小本事，自然是画画我家追风即可。当然，追风的皮毛可能都难描其神。只是刚才听姑娘所言，仿佛对西江月的玉楹能收集到如此多的名家之作十分不以为意，莫非姑娘竟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小夜子本来只想讽刺他两句，可惜段明崇此刻修养极佳，弄的她无从发作，她也是只能顺着话题接下去：

　　“那是自然，这江洲地界，可没有什么我小夜子不知道的事情。”

　　“喔？还望姑娘详解一二。”

　　段明崇之前出言不逊，两人刚刚斗了一番嘴。小夜子本不想理他，可是一想到刚刚是自己主动来找的人家，况且此刻段明崇的脾气和态度都极好，万万挑不出一点毛病，自己如果突然翻脸走人，也实在不太大肚。

　　更何况，这笔墨之事，说不定对未来查案颇有帮助，玉楹结交甚广，追求者无数，如果真要探究这画坛圣手的来历，恐怕能和自己讨论一二的，在这江洲县衙中，也唯有段明崇一人了。

　　一想到这层利害关系，小夜子收敛心气，轻咳了两声，俯身看了一下四周，靠近段明崇的耳边，轻声说道：

　　“你自京城而来，居然没有听过这位玉楹姑娘的大名？”

　　段明崇不知其理，他挠了挠头，一脸无辜。

　　“姑娘见笑了，在下不好风月之事，在京城的时候，也没去过青楼，更加没听过青楼红角的薄幸名了。”

　　“嗨，那我跟你直说了吧，这位玉楹姑娘，出名可不是在我们这儿，她本是京城青楼里的头牌，风头极盛。听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而且她为人极有个性，寻常浪荡子相见她，就算一掷千金，她若是不乐意，连个面也见不上，可是如果是有名有才之人，以书画结交，她兴致相合，必会与之把酒言欢，相谈畅快。”

　　“如此说来，这位玉楹姑娘，竟是个爱才不爱财的。”

　　“非也，她是爱才也爱财。”

　　“此话怎讲？”

　　小夜子拢了拢衣袖，轻轻说道：

　　“青楼女子，哪能真的随心所欲。没有钱财入账，她的老鸨子从哪里抽水，怎肯善罢甘休。”

　　“那这位姑娘如此有个性，何以入财？”

　　小夜子轻哼了一声，笑道：

　　“你可真是个呆子，这世上除了有钱的傻子，难道就没有那有钱的才子吗？她将这识才而交的名号一叫响，岂不是说明，能够入得了她帷帐之人，都是经过她证实的才华出众之人。如此一来，慕名而去，想登门求见，好扬名立万之人岂不是如过江之鲫，纷纷挤破了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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