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大人很难搞

作者:荻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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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书》言


      年关的时候,苑州城总归是热闹的。

      彦初帝与沈皇后仍旧貌合神离,看起来却是相敬如宾,宫宴之上,帝后并肩坐在高处,看起来是鸾凤和鸣的模样,再和谐不过了。

      越是如今的京城形势微妙,沈濂的罪行确凿,那沈皇后的地位就更需要巩固。彦初帝对自己的妻子谈不上爱——沈皇后主位中宫,简直就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年纪虽轻但处事为人却都是绝不出差错,但这样的妻子,确实是……没有什么人能够真爱上的。

      他欣赏她,倚重她,承认她是最标准的皇后。于是,他给予她荣宠,稳固她地位。

      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心照不宣。沈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也不需要虚无缥缈的情感——她要做的,更多的是摆平自己家族的事,与确保自己有用。

      而百年之后,她的牌位会一起摆在太庙的最高处,香火供奉,她会成为史书里面单薄的一句话,脆弱的就像一张纸,随手就能戳破。毕竟,她这样看起来毫无个性的皇后,实在没什么好写的。

      但她能够保住自己的宗族,能够一世荣华。

      彦初帝执着温润的瓷盏,在所有人的面前朝着皇后微笑,而她也还礼,礼数周到无可挑剔。

      他们相视而笑,然而目光交接处毫无温度,彼此都带着探寻与打量。

      而整个京城,即使今年实在不算顺遂,将近年关的时候还腥风血雨的闹了一场。然而,世家却都在这个时候消停了下来,各自缩回自己的家中。

      徐家今年就很是热闹。

      徐大人此时已经辞了官职,在家赋闲。徐家向来人丁稀少,人口不算繁杂——这其实也是好事,人少是非也就少,这一次徐大人铤而走险,就并没有其他世家那种轰轰烈烈的是非。

      自然,这一段时间,徐家的门口确实当得上一句车马稀,冷冷清清的门槛上仿佛被水洗过。但徐家内里其实还是暖意融融的。徐家在京中能这些年来都占有一席之地,从来看的都不是一时意气。相反,能忍能让,甘于寂寞,才是他们的为臣之道。

      徐缓起身,走到徐大人眼前跪下,端端正正的行礼。徐大人也不阻止,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继承人,礼毕后才笑道:“徐缓,我们徐家以后可也就靠你了,我能够做的,都已经做了。”

      徐缓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然而他面不改色,只是承诺道:“是,徐缓一定不负父亲心意。”

      徐大人端详了自己最得意的继承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往后朝堂上的事,他是管不着了,只是希望此次赌一把,能真正把自己的儿子推上阁老乃至……首辅的位置。

      而在西边的芜天君府,阿醉此时正笑吟吟靠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上的璎络,外头则传来男子的呼喝声与……拼酒的声音。

      芜天君莫淞一向是个混不吝的,他独自驻守西部多年,手下的杀手们基本上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寻常好歹还有个长幼尊卑,这个时候却是实打实的一起灌酒,醉成的一团。莫淞好歹还记得阿醉是个女人,没拉着她入席,但现在,这个女人听着外面的声音,心里头稍许掂量,便加入了战局。

      她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在已经喝得颠三倒四的人群中拿起酒杯,便朝着莫淞道:“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喝酒也不喊上大姐?”

      莫淞酒量高,此时还清醒着,当即试图把酒杯夺下来:“大姐,你可真别喝了,你喝完了我怎么收拾?”

      阿醉一笑,眉眼间的妩媚几乎要飞出来,道:“收拾什么——来,在座的我都敬你们一杯,明天我也要走了。”

      莫淞一怔:“你又走什么?回京城吗?”

      “不,”阿醉一扬脖,干脆利落就是干了杯,顺手亮了亮杯底,道:“我估量着也没什么事了,要打起来大约还有些时日,便趁着这个时候多走走,也权当散散心了。”

      “大姐你又闹什么,”莫淞感觉自己脑门子都要炸了,苦口婆心道:“你这好好的……再说了,一个人走,大姐你又是花销大的,哪里够花呢?”

      “我在京城困了十几年,一直不得出去,”阿醉笑道:“再过几年定然会打一仗,我这话不该说,但其实我们也都清楚,到时候指不定能不能还好好的,还不如让我趁着这几年,多走走。”

      莫淞半晌无语,但也明白阿醉说的是实情,叹口气道:“也罢,大姐你便随心吧。”

      阿醉眼角微微弯起来,笑道:“ 不过莫淞,你说的也是,这出门在外的,银子不够可麻烦的很,要不……你给我一点盘缠?不然我一个弱女子,可不是不安全?”

      莫淞:“……”大姐你醒醒,就你这样子,能好意思说自己是弱女子?

      ……
      年关过后,便是元宵节了。

      白塔的年关自然是不算热闹的,毕竟人本来就少,再者性情也大抵是凉薄的。但今年,在元宵节的时候,葛瑶推开云赋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云赋正随手拿了一册书翻阅,葛瑶走到案前,随手便拿起书卷,看了看封面:“《左传》?这本书哪一年我们都学过了,当时师傅只恨不得叫我们背下来,你现在又重看?”

      “看着静心,”云赋道:“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左思明这本书,本来也是不嫌多读几遍。”

      葛瑶在一旁坐下,随口道:“我倒记得,当年师傅似乎还挺推崇《商君书》的——那本书我也看过几遍,虽然不求甚解,但好赖也弄明白的意思,不过内容委实不大让我舒服。”

      “……《商君书》,”云赋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其实我们白塔的想法,确实有很多脱胎于《商君书》。”

      “农耕与作战,为国之本,”葛瑶轻声道:“有道理,但也未免狭隘。商鞅主张重农抑商,然而商贸之学,太平之时确实又必须重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我素来以为将商贾们打压太过,有伤国之根本,然而毕竟白塔不好掺和这些。”

      “我们确实不好插手,”云赋淡淡道:“不过太平之时,商贸自会繁荣。大梁朝商贸后辈为贱籍,世世代代不准参加科举,到了后来不还是商贸发达。倘若没有了这规矩,想必……”

      葛瑶懒洋洋道:“大约如此吧,等这一仗打完了,至少便是几十年的和平。太平盛世的时候,商贸是需要发达的。”

      云赋一笑,把手中的书卷扣在桌上,道:“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商君,都觉得愚民是国之根本,大约是觉得这样好管理……《商君书》里有一句话,我记得尤其清楚。”

      “辩慧,乱之赞也;礼乐,淫佚之徵也;慈仁,过之母也;任誉,奸之鼠也。乱有赞则行,淫佚有徵则用,过有母则生,奸有鼠则不止。”

      “巧言善变,聪明有智谋,是民众违法乱纪的助手;儒家繁琐的礼节,使人涣散意志的音乐,是导致民众放荡淫佚的原因;仁慈是犯罪的根源;担保、举荐,是罪恶的庇护所。坏事有了帮助才能四处流行,放荡有了引导才能做起来,错误有了根源才能产生,罪过有了庇护的场所就无法制止。”

      云赋的声音低沉悦耳,声线的末尾微微勾起,然后询问的转向葛瑶:“阿瑶,你觉得这个如何?”

      “不如何,”葛瑶一手支着下巴:“我说话没什么忌讳,但商君这个人我是实在不喜欢……我估计也没人能喜欢。法制森严自然是对的,但旁的……”

      她摇了摇头:“愚民太过,专横太过。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以百姓的生活为代价。不断扩张国土,甚至于主动挑起战事,而用酷刑平息百姓怒火。我在政治上敏感度不够,但这么做,大约也会引起反弹吧。”

      “但是之前能够维持长时间的稳固统治,”云赋淡淡道:“不过我也不觉得对。太刚愎自用,将自己视为临驾于这江山百姓之上……没有人能够如此,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必须明白什么叫敬畏。商君没有敬畏之心,他的道,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是个会反噬主人的道。”

      葛瑶弹了弹指甲,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思索片刻后开口:“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的理解准不准确,只是这样,在战乱之时,如商君所在的战国末期,群雄乱战,那他所持的理念便有着不可代替之处,那种时候,甚至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来实行绝对甚至专横的统治。”

      “然而太平盛世,若是为了维持统治的太平,而行愚民弱民之事……某种程度上而言,只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到最后的反弹会愈加厉害。”

      云赋抬眼,把书卷翻开又看了几句,然后才道:“……差不多,不过这是最有利于君主的法子,商君也有其道理。江山万代,统治的王朝又有几个能够长久?很多时候,承袭的君主不过是能撑上一时便是一时罢了,也不会去想太多,毕竟自己统治的时候,能够有个安宁平静,不就行了。”

      “不都是这样,能偷懒就偷懒呗,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了,”葛瑶笑了起来:“人不都是这样嘛,自己偷个闲得个安稳不就行了,哪里管得了许多。先帝当年一味打压我们白塔,不也就是想着能有个舒坦嘛。”

      她现在说起这个,称得上是云淡风轻,然而当年,白塔确实是差不多遇上了灭顶之灾。

      云赋面色微微沉肃,指关节扣了扣案几,半晌后才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大多数人也不是想不到,只不过下意识便忽略了这些问题罢了,更多的是自欺欺人。”

      “更何况,短时期内,尤其是如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商君的法子倒是对的,”葛瑶面容轻快:“我当时还不大想得通,为什么多年来没有动作,却要在这一次拼着要把京中权贵打压下去,不过现在,我倒是终于明白了。”

      云赋正穿着一件雪白的单衣,室内不算寒冷,他穿得也单薄。而葛瑶刚从外面出来,银灰色的大氅上夹杂着一股寒气。云赋这时正起身,半只胳臂环绕过葛瑶的肩膀,帮她把大氅取了下来,闻言道:“——哦、那你当时既然不清楚,干嘛还执行的那么一板一眼?”

      “我是从小就当武人养的嘛,”葛瑶声音微微扬起,带着可见的笑意:“武人,最要紧的就是听话,哪怕不明白也要执行上头的命令,不然可怎么打仗?”

      “再说了,我自认为也是了解你的,看着温柔宁静,里面心思也是复杂,你想的自然比我周到,我做什么还不相信你?”

      云赋笑着把葛瑶按着坐下,道:“怎么,当我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老奸巨猾——好,那你现在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你们一向还是推崇商君的——不是说你们全篇赞成,但某些程度上你们倾向于他的看法,”葛瑶耸了耸肩:“战乱的时候,适合强有力的统治,而这正符合现在的具体情况。”

      “先行打压,不仅是打压他们,也是提高自己的实权与名声,是吗?”

      “是,”云赋轻轻叹出一口气:“集权,这是我现在想要的。”

      他们相对沉默,直到葛瑶把自己的手搭在云赋肩上;“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归是在一起的。”

      云赋眼神柔和,答道:“是。”

      他们相视而笑,半天后葛瑶道:“今天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了——今天我来找你,本是想喊你出去一趟,就当陪我逛逛?你今天晚上得空吗?”

      “有什么得不得空的,”云赋温柔道:“最近我们都闲着,不是吗?今天元宵,本来你十年没有回来,也是该趁着这个时候出去,权当凑凑热闹。”

      “是,”葛瑶笑道:“我有十年,都没有看到元宵的花灯会了,你今天能够陪我去看看吗?”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笑意,从来的冰冷不管事此刻都化成了春水,明艳的五官与棱角似乎都软化了,犹如寻常人家的少女,有着最初的温柔与眷恋。

      云赋凝视着她,忽地一笑,伸手把她垂落的一缕额发拨到脑后,声音里都涵盖着温情。

      “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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