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吟

　　一直到了翌日上午，来势汹汹的暴雨总算是停了。
　　那场堪称几十年一遇的最□□雨及洪涝灾害，让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经济损失近百亿。全市道路、桥梁、水利工程多处受损，对基础设施及居民正常生活造成重大影响。

　　国安部下属的高级病房里，夏恒生拉开窗帘，伴着疏漏进房间的阳光，挨个掂量过袋子里的苹果，最后挑了个大的。转身去了水池，边洗边道：
　　“你知道吗老轩，昨天我家那龟崽子突然长志气了！居然当着萧家一帮人的面，一拳头糊他们家主一米九的腮帮子上了！哎哟喂——我那时候都快笑死了哈哈哈！可惜温玉不在！早知道我就偷偷录个小视频发给她看咯！”

　　病床上，轩建文吊着一只输液的胳膊，看了眼夏恒生中年发福的圆柱形身材，肚皮上还套了个圈，淡淡道：“老王八。”
　　气得夏恒生把一片刚切好的苹果塞自己嘴里，就不给病号吃。

　　“现场检测报告我看过了，右边副驾驶座受到的冲击远比左驾驶座来得严重。然而小景压根没事，受重伤的反而是你。”夏恒生又切了瓣苹果，拿手上，“你把瞬间所能张开的所有结界全罩在小景身上，却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我说得对不？”
　　轩建文把头转向窗外，没吭声。

　　夏恒生笑了笑：“怎么，你怕板上钉钉的女婿给人撞飞了？”
　　面容紧俏的轩建文颔首，总算说了三个字以上的话，“他要是什么三长两短，我没法向渐昀交待。”
　　“别老想着交待不交待之类的。”夏恒生粗圆的手指十分之灵活地搞定了苹果，往床头柜上一放，“真要说对不起，你不仅对不起渐昀兄，还对不起景小钰。对不起你的阿瑾、你儿子、你闺女。太多太多，你一个人，两条胳膊两条腿，又能担负得了多少呢？”

　　轩建文不答，叉起一块饱满多汁的苹果，不紧不慢地咬着：“他们人呢？”
　　夏恒生答：“都在会议堂聚着呢，这要是搁普通人手里，就叫啥……约谈和问责是吧？问责超过两次，犯事的就要就地免职咯。”
　　轩建文又问：“你不去？”
　　夏恒生又答：“我去干嘛啦，年轻人才是主角，我们这种上了年纪且发福的还是退下吧。”

　　颇有自知之明的夏恒生拉了张凳子坐下，目光在苹果尖上来回跳跃，仔细一看，像是闪烁着晶莹光芒的灿金色流沙。夏恒生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脑门一拍，从兜里摸出一枚朱雀纹指环，不偏不倚，抛落在轩建文手上。

　　“小轩临下地前托我带回来给你的。”夏恒生往椅背上一靠，露出四分之一边屁股，“只怕……那时候也是做好回不来的心里准备了吧。”
　　“吭——”一声轻响，指环挣脱轩建文正摩挲的手，撞在床扶手上，不卑不亢地弹回被褥。轩建文伸出手，牵引着输液管微晃，终拾起那枚指环，重新戴回指间。
　　仿佛一切从没发生过似的。

　　“唉……你们爷俩的脾气倒是一个模子的臭，多说两句关心话就像要了你们的命一样的。哪有你这样当爹的？！这点你得向我学学，再蠢再聪明，都是自己的心肝儿，往死里疼都不为过！你就不怕哪天她也和轩澄一样突然……？！”
　　越说越激动的夏恒生憋着一口气，一直到肚脐上的扣眼发出崩裂的哀鸣，方才敛了些话头，没继续往下说。
　　他盯着轩建文因受力过度而变形的手指，仿佛攥的不是手，而是随时可能离开的命脉。

　　东城区朝内81号，国安部特别处。
　　明明上一轮动用会议堂开会只是几天前的事，参会的人却少了一轮还不止，各个精神萎靡，像是被人用高音喇叭强行去起了个大早还没睡醒的样子。

　　这回成日升倒是来了，坐在他应坐的二局局长位子上。成局扫了眼空上三分之一的组长位，问：“赵组长呢？”
　　“赵组长说他身体不适。”温玲咬住了唇，生怕心里那句“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忍不住说溜了嘴，事后传到赵承规耳朵里，又免不了小鞋穿，“要我喊他过来吗”
　　“不必了，也不是什么非来不可的事。既然身体不适，那便好好休息。”

　　成日升慈眉善目的，应得也和善。除了情报组组长，事务组组长的位置也空着，当然丁吉昌是不可能来了。未几，在座的不知谁问了句：“许局呢？”
　　“许局她有点事，已经和我交代过了，不用等她。”成日升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随意，“人来差不多的话我们就开始吧，开小会而已——小季，要不你先起个头？”

　　没了繁冗的形式主义，放眼全会场，俨然一副成局式的风格，却丝毫不影响季尧日复一日的西装革履。一直扣到最上方的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束住了脖颈，在温玲眼中就像一根钉子，扎得慌，还难受。
　　“本次特别行动组共组织派出二十四人，伤十八人，无重伤，无阵亡。抓获涉案人员一人，已交由情报组关押审问。以上。”

　　季组长用寥寥数语，高度概括出本次救援任务的最终结果，亦是巧妙地隐去了其中所有的内情，甚至连丁吉昌的大名都一并匿了。温玲还没回过神，便听成局点了她的名：“小温，你也说说吧。”
　　“……”温副组长一边腹诽季尧说得那么快是要赶去投胎么，一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丁组长已由特别行动组交由我组负责审问，以及其他涉事人员也已经关起来了。这次变故完全是场有预谋的行为，不排除……是三年前变故的漏网之鱼。”
　　话音刚落，会场里如鸟雀过境，叽叽喳喳暗中炸开了锅。

　　向来懒得凑热闹的轩漓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窝成一团猫球，任由景杭在其胳膊上滋溜滋溜地挠。要是挠重了，便抬头瞪一眼铲屎的。后者忙调整好力度和角度，这才舒服得轻轻一哼，又缩了回去。
　　他们比谁都清楚，世人真正在意的是四家继承人的名头，而不是曾经留下过多少传说与否的双雄。其实双雄也好，四杰也罢，都不过是某个乏善可陈的时代中，勉强可以提点作为谈资的产物。或许多年以后，又会有更多的锋芒闪现于世。至少此生，他们曾以传说的形式，和最重要的人一起，走过这一遭。

　　两人只顾着自娱自乐，压根就没听成日升最后说了什么。
　　“我对丁组长的举动深表遗憾和惋惜，日后事务组的工作先暂时由陈副组长接替。也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够重振旗鼓，不要萎靡不前。追回凶手，早日破案，散会。”

　　那声“散会”犹如膝跳反应里的锤，锤得轩漓的脑神经嗖地紧绷，拽上铲屎的就要撤。
　　谁知成日升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两人面前，连截胡都是笑眯眯的：“先别急着走孩子们。”
　　“……”这好比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下课，突然因为老师拖堂没饭吃了一样。

　　待人走干净，成日升以一袍拂袖之力凭空一挥，无形的气浪狰狞着夺路而去。轰一声巨响，笨重而硕大的会议堂大门无缝闭合，十分撩骚地掀起姑娘轻柔的青丝。
　　成局转过身，望着自己的两位学生，一如昔年讲桌前和蔼可亲的模样。

　　“你们——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成日升双手负在身后淡笑道。
　　景杭一双脊背本是挺着笔直，为了顺应轩漓的目光，便故意弯下了些。他道：“我们想向您问个人。”
　　“陆行舟。”成日升先答后问，“我没猜错吧？”
　　两双因讶异而受到刺激的瞳仁微微缩起。

　　“您很了解他？”景杭道稍蹙着眉问道。
　　“了解算不上，只能说比你们知道得略多一点。”成日升面朝空荡荡的的会议堂，恰好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显得其身形有些扭曲，“你们先前拜托小温查过这号人，只不过什么都没查出来。嘛……查不出来才是正常的。”
　　景杭：“……为什么？”
　　成日升：“因为所有关于他的资料已经从国安部的情报库里抹干净了。”

　　两小年轻一肚子疑问还没提，便听成日升道：“他原名叫陆征，生在漠北陆家，后来才改的陆行舟。陆家和你们一样，以夜狼为图腾，不过到了陆征这一代，基本也算是没落了。不过陆征是个很聪明的人，有野心、有魄力、有胆识，可以说是天生的领导者。不过嘛，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剑走偏锋。不过这些倒不是要命的，最致命的是他的出身。”
　　“出身？”
　　“嗯，出身。”成日升无波无澜的口吻中透着一丝凉薄，“他是半妖，人与妖结合生下的孩子。”

　　夏风透过窗缝，肆无忌惮地抽打在渴求凉意的人们脸上。吹不着风的角落之中，轩漓纤细的五指紧紧攥着景杭后衣。透过非黑即白的棉质布料，她感受到了景杭发自脊柱深处的颤抖，旋即将玉葱温柔地覆了上去。
　　浸透了大半件上衣的冷汗。

　　“他的双亲有一方是名副其实的狼？”轩漓按着后背若无其事道。
　　“母亲是狼，听说生下陆征没多久就死了。父亲的话在他十二岁那年也没了，连着陆征是半妖的秘密一起带进棺材里。不过这纸终究包不住火，秘密藏得再好，也总有现世的一天。”
　　成日升说着顿了顿，抬眼扫过景杭悄然蠕动的喉结。

　　“对于半妖，国安部的立场一向很明确，宁可杀错，也不放过。这般明确对错与否，大家心里都有各自的答案。很可惜，身为半妖的陆征、不，是陆行舟。身为半妖的陆行舟彻底舍弃了身为人的部分，选择站在妖的一方，就算是个奇才，大家也爱莫能助啊——”
　　踩着感慨的余音，轩漓嗤一声笑：“说得好像他站在人类这方就能有活路一样。”

　　“那倒未必。”成日升拢了袍袖，望着几乎要叠成一体的两口子道，“非我族类，虽安必诛。人与妖，说白了，不就是冲了那个‘活’字去的吗？有的人寻死，偏要让别人陪他一起死；有的人想活，却见不得其他人和他一起活。在你们看不见的背后，又有多少双看不见的手试图把人拖下深渊呢？”

　　明明是句疑问句，被成日升说得颇像感叹句，背过身，兀自摇了摇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了。”轩漓淡淡道。
　　成日升：“真没了？”
　　“真没了，有些事，问了不如不问来得好。”
　　“那行吧，年轻人多自己摸索摸索还是有好处的。”

　　说罢成日升又是挥一挥衣袖，没有带来云彩，却带开半扇微张的门。轩漓轻轻一拍景杭后背，难得温柔地道了声“我们走。”行至门口，又听成日升道：“夜狼既已现身，日后还需小心行事。”
　　没有回答，亦无返身，只有临消失前心领神会的眼神。成日升长呼出一口气，略微颔首、抬头，脖颈呈现顺势针缓缓转动，发出硬而不僵的嘎嘎声。
　　已经许久没送活过筋骨了。

　　等拧够了关节，一身轻松的成日升依旧站在明暗交界处，分寸掌握之微妙，自始至终未曾越过雷池一步。他昂起头，视线随节节攀升的阶梯落在尽头的至高处，一席道骨仙风的孤影正负手而立，将会议堂中的一切悉数尽收眼底。
　　熬过漫长的沉默，成日升的嘴角缓缓咧开淡而不疏的弧度，唤道：“钟局长，您在那站了多久啦？”

　　钟鸿雪一双霜冷般的眼眸幽光阵阵，须发无风自动，道：“从一开始就在了。”
　　“诶？我居然没发现呢。”成日升赖着老脸随口扯了两句气，“如果早知道您在这，我也就不会——”
　　“为何要告诉他们陆征的事？”

　　钟鸿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质问。
　　然而成日升永远是那个笑不离面的成日升，他道：“既然陆征已经脱离了国安部，且随时有妖化伤人的可能，我能做的，便是保护我的学生们免受伤害。”
　　“你真的只是为了你的学生？”钟鸿雪反问。
　　“或许不止……”成日升佯装沉吟片刻，“也是为了您——如果当年不是钟局长最疼爱的得意门生带着半妖的血统叛离国安部，杀我同僚无数，如今这局长的位置又怎会轮到我来坐？”

　　“够了。”钟鸿雪内力雄浑的一喝，喝得周遭窗框抖如飞雪，“你还是好好关心你的学生吧。”
　　说毕，会议堂中再度掀起一阵疾风，仅剩下成日升一个人留在那，含笑的嘴脸以肉眼可见之势，敛成两缕切冰断雪的薄刃，随时可能割裂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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