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吟

　　那声音先天力度不足，贵在后天有气势弥补，方能破开锅上压抑的油层，直冲天花板。
　　眼镜仔吼了那一嗓子后，喘气缓了许久，低着头，两唇瓣像蜜蜂翅膀，嗡嗡发抖。

　　大黑牛转过头，怒目而视：“你刚说你要说什么？！”
　　眼镜仔嗫嚅着：“我说……你们别吵了，我招还不行吗……”
　　“住口！！”大黑牛厉声喝道，唾沫随怒气喷了对方一脸，“你个蝼蚁之辈！叛徒！”

　　“你知不知道我们被人抛弃了？！”眼镜仔迎着唾沫雨，腰杆艰难地挺直，“穷奇走的时候我们难道没求过他吗？可结果呢……它走了，我们还在这……就和姑姑说的一样！你被人卖了还要替对方数钱！”
　　“闭嘴——！！”黑牛妖愤而蹬蹄，化作捆妖绳下难以动弹的蠕动，不了了之。
　　房间回荡着孩子哭闹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所未有的安静。

　　轩漓尚凌冽的神色一宽，松开无辜的小姑娘，打肩腿横抱起，交付给景杭。拍拍手，一脚踏上螳螂妖正前方的茶几边缘，淡淡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眼镜仔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声如螳翼：“穷奇不算是同伙，而是我们的头。”

　　“头？”轩漓往前探过半个身子，“他指使你们干什么？”
　　“偷走镇海灵石，搅乱海眼的格局——最后……”
　　“眼镜仔！我警告你不准再往下说第二个字！！”

　　大黑牛猝不及防一声怒喝，吓得眼镜仔本就单薄的声音愈发尖细，听着像个娘炮。哆哆嗦嗦地改口道：“其实大家聚在一起的目的都不太一样。姑姑是闲得无聊，想找份差事养孩子，我是北漂揭不开锅被穷奇找来干苦力。只有牛哥是……”
　　“我让你闭嘴！！”
　　“是、是救出鲲神……！”眼睛仔几乎花尽了全身所有力气喊道。

　　“继续往下说。”轩漓压制住黑牛妖的气势，不让其灵场影响到任何人，并引导着话题向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鲲神在哪？”
　　眼镜仔被吼得两耳蜂鸣，勉强定神：“说是当年建北京的时候，被封印在了海眼里。”
　　“全京城一共十二个海眼，你们怎么知道具体是哪个？”
　　“我们事先调查过一遍，挑出其中最有可能的五个。其他四个分别是北海、玉泉山大庙、崇文门、潭拓寺，最后只剩下一个……北新桥。”

　　与另外四处丢失镇海灵石的地名一模一样。
　　眼看大势已定，绷着吃人般狰狞面孔的大黑牛犹如失去了生活盼头，砸回椅子上，脑中一片空白。轩漓直起身，走到眼镜仔身边，到拖着椅子进了其他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可怜的眼镜仔魂都要吓飞了。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独处一室的降妖师朝自己走来，上手拽住捆妖绳，松了松，又问道：“另外四块镇海灵石现在在哪？”
　　“这……我不知道……”眼镜仔兀自一顿，忙辩解，“我没撒谎……！每次我们只负责偷东西，用车送到琉璃厂附近，然后下车，走人。事后穷奇会派人来卸货，所以我是真不知道其他四块在哪里！”

　　“穷奇为什么要偷镇海灵石，你知道吗？”
　　眼镜仔摇了摇头，无法聚焦的双眼望着白花花的地面：“像我们这种小妖，只有给大妖卖命的份，哪有胆子问上司到底想干嘛……搞不好的话，可是会掉脑袋的……”

　　轩漓沉着脸，似乎在思忖什么。
　　“不过我知道另一个人想干什么！”眼镜仔突然惊奇道，“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人类，一个降妖师，整天戴着斗篷，脸上有个疤。”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轩漓“嗯？”了一声：“想干嘛？”
　　“她说，她想要海眼里的一个东西，好向国安部复仇。具体是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突然沉声不语的轩漓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可怕，她几乎是把眉拧成一团面疙瘩：“你们对前四个海眼下手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异样？”眼镜仔挠了挠头，掌间细腻的绒毛黏起几缕细丝，“顺利过头算异样吗？”
　　轩漓：“……？”

　　一对一的单独对话似乎比想象中结束得更早。
　　轩漓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景杭正倚在门边，听见开门的动静，忙回身凝望着她。目光切切，像是在打量对方身上是不是哪缺了块肉，或是少了根毫毛。伸出一臂撑着墙，呈壁咚状，关切道：“没事吧，阿漓？”

　　她本想说“一只连阿绝都打不过的螳螂有什么好怕的？”，抬起头，正对上前方深邃不加掩饰的眼眸，身板缩在散发着异性荷尔蒙的促狭空间里。小脸羞红，脑袋一低，故意放低声音道：“没事……他全召了。”
　　心领神会的景杭略一点头，俯身咬着耳朵温声道：“乖乖，还是你比我有办法。”

　　“……是不是把你吓到了？”轩漓把头埋得更低，哪怕多昂起半度，双颊便因过热而自爆，“我刚刚……可凶了……”
　　景杭朗笑：“哈哈，怎么会呢～我觉得刚刚的你特别像一种小动物。”
　　轩漓：“什么动物……？”

　　景杭肚子里的小算盘打得精妙，比如得把心肝儿比喻成炸毛的猫仔——超凶！之后必然有发娇嗔和害羞的小拳头，打在胸口上，心都要化啦。
　　哪知道轩漓越过短袖下健硕的肱二头肌，双脸滚烫地注视着温玲一步步走来，□□隔着薄衣摇摇欲坠：“怎么样，进展得如何？”
　　哗——小算盘珠子碎了一地。就像某人心碎成渣的声音。

　　“不是很理想，也罢，现在不是问人的时候。”轩漓故作不悦地叹了口气，“这三只妖你打算怎么办？”
　　“带回国安部呗，还要查查看派出所的报案记录，把这些娃挨个送回去。”

　　景杭同轩漓彼此交换过眼神，仍保持着壁咚姿势，扭过头：“进了国安部还能出得来吗？”
　　温玲两手往胸前一叉：“不好说，理论上来说没那么容易。”
　　“那就换个地方，别去国安部。”景杭收手的同时不忘往心肝儿脸上一摸，趁机叼了口热乎乎的豆腐，“让萧景瑜派人看着他们。”

　　目睹对方偷吃的全过程，温玲“咦呃”一声：“你居然指望萧景瑜？”
　　“谈不上指望，而是萧景瑜有求于我。”有了谈条件的底气，霸王条款一条接一条往外甩，“疗好伤，不准严刑逼供，更不准上电椅，随时做好传讯的准备。”
　　“哇靠，你当他们是大爷啊？！”

　　抗议归抗议，温玲还是摸出了手机，没好气地翻找萧景瑜的电话。用力之大，差点没在屏幕上戳出一个个指坑来。

　　夜幕里，背负长剑和短笔的两人并排走在街上。半身破烂衣服愣是给穿出街拍范，只可惜周遭没几个路人，无人能饱眼福罢了。
　　景杭紧紧扣住指间的玉葱，听其说完审讯全过程，道：“这世上真有鲲神存在吗？”

　　感受到指尖传来依恋不舍的热度，轩漓垂着眼，只顾边走边道：“我在野史上见着过，有的说法认为，鲲神是北方大地的守护神，很多在北方长大的妖都信奉鲲神。但我不解，既是守护神，又怎会沦落到被人封印在海眼里的地步呢？”
　　“因为传说本就是真真假假的玩意呀。”景杭宠溺的目光望着她道，“我还听说明初建北京城，姚广孝降服的是条黑蛟，怎么这才没几天，就变成鲲神啦？”
　　“谁知道呢？”

　　轩漓把肩一耸，随口吟咏：“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景杭：“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但她没有继续念着“怒而飞”，而是握紧了那只布满了剑茧的手，和漏风皮囊似的，缓缓地、无法言喻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我的小球球？”景杭停了脚步，指关节随心疼的程度，愈渐蠕动贴合。
　　轩漓眼中的光忽地一暗：“我在想，连妖都有各自的信仰。凡人，我们……我们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是活着。”轻描淡写的话梢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之色，“为自己、为别人、或是为了其他千千万万的理由，哪怕拼死，也要活着。”
　　玉葱挽起耳边的青丝道：“拼死也要活着？那不就等于以死为最终目的了么？”

　　“向死而生，为生而死，并不是一件矛盾的事。如果能用一死换得生，我宁可——”
　　“我不听。”轩漓踮起脚，一指拦在口无遮拦的唇前，“什么死不死的，我不爱听。”
　　“哈哈，好好好，不听不听，我不说咯。”

　　大抵是降妖体力消耗大的缘故，没走几步，景杭便又厚着脸皮，四处偷起豆腐来。几度给赶走，又几度上手，最终被忍无可忍的轩漓拿住，被迫吊着手腕游街示众。
　　小奶猫超凶：“你怎么老爱摸人家？！”。
　　铲屎的委屈，可怜巴巴噘着嘴：“我们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嘛……”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主子亮出毫无杀伤力的爪子挥了挥，“胸以下臀以上，其他地方不准乱摸！”

　　约法三章完毕，景杭老老实实牵着手，连手腕都不敢多摸，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忽觉身边一顿，见轩漓指尖翻飞过手机屏幕，在通话界面按下了白吟风的名字。待机三秒不到，便闻听筒里传来系统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轩漓面无表情收了手机，揣进裤兜里：“那丫的猜到了我准备问他关于鲲神的事，干脆直接关机。”
　　“白泽真能预知未来？”景杭好奇。
　　“可以，但按白吟风的说法，只有一小部分，并非全部。”

　　说着轩漓又是吐气，几乎把一周分的气叹了个干净：“其实白泽什么都知道，越是这样的角色，我越担心——因为白泽的立场始终中立，哪怕彼时帮过你，未来也……”
　　景杭则笑道：“未来始终掌控在我们自己手上，不是么？”
　　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沿长街停停走走到了底，转过岔口，是一条颇为隐蔽的小巷。然而往更深处看，隐约能见一辆又一辆黑压压的商务车首尾相连，浩浩荡荡，远不见头。
　　出于职业警觉，两人猫着腰躲在其中一辆车后头，拿手指轻轻擦拭过车牌。
　　厚厚一层灵灰，显然是长期用法术遮掩车牌的结果。

　　“萧家的车。”景杭搓去指腹上的灰道，“锁龙井附近的路应该被萧家人封住了。”
　　轩漓闻声蹙眉：“但我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通知萧家进场啊？”
　　只消一个眼神，便什么都懂了。

　　盯着半截露出马脚的空白车牌，轩漓眉心一敛，飞快摘了手机后壳，摸出张旧电话卡。卡针入洞，再将现有的电话卡对调一番，重新按下开机键。
　　景杭被其行云流水般的骚操作看呆了眼：“这张卡莫非是……”

　　“三年前用过的旧卡。”轩漓面上绷着稍纵即逝的愧疚，继而道，“我总觉萧家有猫腻，不能任其为所欲为。你说，萧家真蠢到连被偷了四个才察觉的地步吗。”
　　景杭摇头笑了笑：“所以你准备报警？把国安部的搅屎棍叫来，我们坐山观虎斗？”
　　“嗯。”

　　“可温玲不是已经事先切断北新桥附近的警力联络了吗？就算报警也……”
　　“欸你笨啊！”猫爪子往景杭臂上一挠，“要不然我换旧电话卡干嘛，直接打国安部内线不就好了吗？”
　　景杭：“……”

　　言简意赅数句，挂了电话。
　　轩漓还没站起身，膝关节忽然一顿，嘎吱一声，卡在半空道：“等等景杭，我突然记起个事……是不是马上就要年赛了？”

　　景杭仰起脑袋望着她：“六月二十的，还有几天呢，怎么了？”
　　“不不，六月二十是正式开始。正式开始的前三天有个开幕式……也就是六月十七，六月十七？！”轩漓举着手机往前一亮，“今天不就是六月十七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