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吟

　　过了十二点，但凡是个店的，大都关门打烊了。剩下越晚生意越红火的大排档、昼伏夜出的小酒馆还在兢兢业业地接客。
　　声光微醺的吧台角落，一人饮酒独醉。

　　来鹭岛已三日有余，绷带下的左手已由最初动弹不得，渐渐能够活动开来。景杭摇晃着鸡尾酒杯，深邃的眸子凝视着血红色液体，从中透出一股凛然的寒意。
　　不知何时，一位身姿妙曼的姑娘正叉着腰站在一旁，高开叉长裙一路咧开至大腿根，露出若隐若现的蕾丝边，顺着凹凸有致的曲线弧度，抬手撩起波浪秀发，故意对着景杭昂首俯身，指尖悄然伸向桌上的酒。
　　“一个人？介意我坐这吗？”

　　景杭闻声，不置可否。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罩住杯口，顺便抬起冷峻无欲的眼，淡淡道：“不介意，坐吧。来一杯一样的，给她。”
　　“嗳，好。”调酒师和陀螺似的转进后台，熟稔地晃动起调理杯来。

　　“噗，这会不会不太好？”姑娘大大方方坐了，只手撑着侧脸，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他。
　　景杭闻声淡然一哂：“没什么不好的，这是你的职业，不是么？”
　　这下轮到陪酒女郎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你也喜欢在夜晚出来活动。”她道。
　　“也？还好。谈不上喜欢，只是——我所追寻的东西，比较喜欢在晚上活动。”
　　女郎扬起一个升调的哦：“是吗？让我猜猜是什么？酒精？摇滚？还是女人？”
　　“都不是。”景杭盯着对方过分舒张的瞳仁，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调，“是妖——”

　　妖字一出，陪酒女郎的脸色徒然骤变，她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站起跳开，却被景杭牢牢扣住手腕，无法挣脱。
　　“坐下。”配合着生冷的语气，景杭眼中杀意毕露，“有问题问你。”
　　女郎竭力克制住因恐惧而颤抖的躯体，哀求道：“大仙饶命……我……我好不容易才修出人形，求求你了，别杀我……”
　　“你不作恶我自然不会杀你。”景杭拽着对方的纤纤玉手，像是拽着一条猫尾巴，“坐下吧，我的耐心有限。”

　　迫于对降妖师畏惧的本能，女郎正儿八经地坐了下来。两腿并拢，双手覆膝，腰背挺得比标杆还直，脚踝略略颤抖。当然，那不是冷的，而是怕的。
　　“大、大仙……”女郎如坐针毡涩声道。

　　景杭眼皮也不抬，将新上的鸡尾酒推到女郎面前，“礼貌彬彬”地勾起唇角：“平常都在酒吧做什么？”
　　“就……就陪酒啊。顺便卖弄卖弄姿色让人多买点酒之类的……唉，这年头哪都查得严，像我们这种不犯事的小妖，想安安稳稳混口饭吃不容易……”

　　女郎不安地绞着十指，被景杭看在眼中，又问：“什么时候来鹭岛的？”
　　“两年前吧，听老乡说鹭岛辖地里的降妖世家没落了，上头没人管，就过来讨生计了。谁知道过来是当陪酒女郎的啊？！你说我好不容易修成个人形，凭什么要被那些臭男人乱摸屁股啊？要不是别人老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早就一爪子糊他丫的脸上了！喂，大哥，你在听吗？”

　　女郎伸手在景杭怔怔出神的脸前晃了晃，又惊又恐：“大哥？别、别吓我啊……”
　　“听到了。”景杭几近凝固的瞳仁微微滑动，犹如春水破开寒冰，“降妖的不管你们，难道就没其他人管了？比如说更厉害的妖？”

　　“当然有呀！哎哟喂，甭提了，我上周才碰到那据说是管事的，打大老远瞅了眼，乌漆墨黑，浑身煞气幽幽的，感觉魂都要给吓飞了。”
　　景杭嗤地一笑：“怎么？莫不是碰见你本家老虎了？”
　　“唉，都不是——”陪酒女郎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闲杂耳目，方用指尖沾了鸡尾酒，在桌面上一笔一划，煞有介事地写下第一个字：黑。
　　俊美不失豪气的眉毛猝然一拧。

　　黑……黑鸦？
　　景杭冷眼盯着蒸发至模糊的“黑”字，吓得陪酒女郎浑身汗毛炸起，刚想落手写第二个字。突然咯噔一声响，微信跳出一条消息弹窗，隔了几秒，继而如蛙叫般，咯噔咯噔数声。
　　“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景杭瞥过发信人的名字，随手把陪酒女郎打发走了。他兀自窝在黑暗的角落，点开屏幕，一行行热忱的字眼赫然撞入眼中。

　　【景杭，你睡了吗？】
　　【我想打电话给你，可又怕这么晚你已经睡了，把你吵醒怎么办？】
　　【昨天我去你家找你，听说好几天前你就离开上海了。你去哪了呀？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好歹我也能去机场送送你呢#微笑】
　　【不过也没事啦，我很快也要离开上海了，等你回来，我们再聚～】

　　阅完以上内容，景杭不顾行头“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眼，飞速关闭屏幕。付过酒钱，一头扎进夜色中。

　　他没有带剑，就这么孤身一人踟蹰，顺带在路面留下斜长的影子。忽然间，漫无目的的脚步一停，景杭从兜中摸出一枚包着铜钱的纸符，连同龙骨飞刀一起，霍然甩出，钉在灯杆上。
　　闭眼，凝神，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未几，景杭缓缓睁眼，动动手指重新解锁手机，点开一个并不惹眼的程序。三四秒卡顿过后，一副类似于地图的画面跃然于屏幕上。
　　和普通地图不同，屏幕中除鹭岛以外的范围，全都密密麻麻安插着类似于大头针般的绿点标记。然而仅仅隔了个鹭江的距离，整片鹭岛的标记就像被人为清空过般，寥寥无几。

　　景杭站在方才钉过飞刀的灯杆旁，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一枚新标记在其所在的位置，嗖地冒了个头。
　　无足挂齿的成功算是寒夜中几分可怜的慰藉，然而不等他如释重负松口气，手机扬声器便响起刺耳的警报声，犹如一记惊雷炸响了夜空——
　　低头一看，地图上约两公里外的某处标记点，本该是绿色的标记正玩命闪烁着红光。
　　景杭没多想，飞身翻过两米高的巷子拐上大路，随手拦了辆车，直奔标记异样处而去。

　　因为有前车之鉴，这一回，他没敢让司机开得太逼近现场。而是早早下了车，以步代轮，一路飞驰，最终站在一枚脏兮兮的绿皮垃圾桶前。
　　报警信号便是从这传出来的。

　　距离垃圾桶两米开外，景杭手握飞刀，屏气凝神，忽而眸光一敛，蹙然出刀！
　　咣一声巨响，被击飞的垃圾桶盖在空中翻了两个大跟头，四仰八叉地落地。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尸臭味正止不住地迎面飘来。
　　景杭灰褐色的瞳仁骤缩。

　　垃圾桶里，又一具干巴巴的女尸被人强行塞入。皮包骨头的四肢扭曲至变形，仿佛已在此等候来者多时——

　　南城医院太平间，“黑鸦”从林放眼前缓缓抬起手。
　　迎接她的不是一双意料中合上的眼睛，而是因为茫然眨巴不停的眸子。
　　林放：“老板……你……刚刚在干嘛？”
　　轩漓：“……”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一共用灵力对林放进行了三次记忆封印，第一次效果勉勉强强，第二次则不容乐观，等到了第三次，干脆直接不起作用了！
　　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问题？

　　见轩漓来势汹汹，本都做好承受痛苦准备的林放堪堪一怔。谁知不仅不疼，反有一股热气氤氲在眼前，活血通经，暖乎乎的。
　　看来，这记忆注定是封不住了……
　　怎么办？难道黑鸦的秘密真要因此昭然若揭了吗？

　　“老板？”林放仰头看着她，后者怔怔然晃了晃，被他抬手扶住，“你怎么了？”
　　等林放起身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抓着一只毫无体温的手。他甚至忘了这里是太平间，身后或许有十来位阿飘正盯着自己。
　　“气血不足也太严重了吧？看过医生吗？你平常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要不等明天我带你去看看老中医？”
　　轩漓：“……你忘了这是哪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林放跑出十万八千里的思绪被轰鸣的制冷声拽回现实，歪头瞥见豆腐块式的尸体隔间，惊恐地“啊——！”了声。
　　轩漓心道这丫的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见过尸体吗？”轩漓走到装尸体的豆腐块前，随口问道。
　　林放恐惧地点头。
　　“怕吗？”她又问。
　　林放摇头，顿了顿，又改为点头，最后纠结许久，又昧着良心艰难地摇了摇头。

　　轩漓也不管是真是假，伸手握住其中一枚豆腐块的手柄，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如果可以的话，林放选择拒绝。然而如今已经解开所有记忆封印的他再清楚不过黑鸦的性格——哪怕拒绝，也约等于没拒绝。
　　所以，他只能竭力克服即将溢出胸口的恐惧，像台缝纫机似的抖了过去。

　　“做好心理准备。三、二、一，我开了。”
　　话音刚落，伴随着滚轮摩擦轨道发出的嘈杂声，一具套着护士服的尸体静躺其中。干枯发黑的手交叠于胸前，身体像块风干的木乃伊，皱巴巴地干成一团。
　　林放： “……呕——！”

　　下半夜，气温有减无增。
　　南城医院天台，轩漓手执黑鸦面具，轻轻覆在其冷漠厌世的脸上，站在瑟瑟风中，俯瞰灯火阑珊。忽有一记白色的身影闪过，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她。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此话不假。”来者站在其身旁，不紧不慢道。
　　轩漓黑色的眼珠悄然滑至眼角，透过面具同脸颊间的缝隙，淡淡道：“要是眼前遮了东西，站得再怎么高，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吗？”白影揶揄着一笑，“看来你想通了呢。”
　　“啊，是想通了，尤其是被你招来看店的林同学吐了一身隔夜饭后，总算是想通了。”

　　一声不算是恶意的轻笑嗤然响起，听得轩漓嘴角一沉，摘了面具，同对方金丝眼镜下温文尔雅的目光彼此相视。

　　“你明知道他不是国安部的人，却掖藏着不告诉我，害得我瞎废功夫试探了他三天，有意思吗？”
　　相比起轩漓言辞中透出的怒意，答者微微一笑，道：“历经波折，你最终还是选择了面对事实，也不失是个好结果。”
　　“可我没那么多时间！你比我更清楚，外头多少具被妖狐吸干了的干尸，楼下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多等一天都有可能再出人命。我知道，你的修为绝不是我等降妖师能比的。可你我既然选择了合作，能不能拜托您老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我本就活得像鼠辈一样艰难，你这样，只会让我寸步难行。”

　　轩漓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里蹦出这些话。被其质问的来者轻扶了把眼镜，垂眸凝望着她。
　　“我若说了，你会听我的吗？”
　　“为何不呢？”
　　“那——若是我让你三日之内离开鹭岛，你会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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