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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责打
永兴驸马殷钧铁青着脸进宫的那天，下了些小雨。
太子远远看见通红着眼走得飞快的殷钧，遂停了下来：“今日不去见父皇了。”
撑着伞的徐青方不解：“殿下不是说，有疑问定要向陛下请教？”
“不去了。”
太子笑笑，转身回东宫。
文德殿上的天子正在处理政务，忽听通禀说，永兴公主的驸马来了，他说了声“传”，朱笔才搁下，殷钧几乎是冲进来跪倒在了他的跟前。
殷钧是才高博学的士人，有着素静恬和的修养，如今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陛下为臣做主！”
天子惊惑：“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殷钧不肯：“臣不起！臣要告永兴公主，目无尊长，行止放肆，简直是大逆不道！”
哭诉的人眼泪也顾不上揩，他膝行上前，将带来的东西铺呈在天子面前。
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大纸，纸上重复来去写的是“殷睿”两个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每一个字都写得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煞气丑陋。
殷睿，正是殷钧的亡父，天子故日的好友。
天子额头的青筋跳了几跳，瞪眼吼道：“这是谁干的好事！”
殷钧哀哭：“是永兴公主，她在公主府里把纸贴在墙上，在上面写满了我父亲的名字，我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些！永兴公主这般侮辱我的先人，还叫婢女们来绑我，不让我来告诉陛下……陛下，这种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这样的公主我也是要不起了！”
天子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气得哆嗦：“这、这哪里是一位公主该有的作为？市井妇人都不会粗鲁到如斯地步！”
殷钧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将心比心，天子火冒三丈，立即遣人去把永兴公主萧玉姚宣进宫来。
永兴公主奉旨进了宫，一到天子跟前就看到了殷钧，她立刻就猜到了缘由，还来不及开口辩解，就被气怒难遏的天子一把拽过。
天子痛心疾首，将永兴公主摁倒，操起手中的犀牛角如意就开始打她：“你个眼里没天没地的东西，怎么敢做出这样忤逆的事！你有爹，别人也有爹，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归天了，有人拿纸写满我萧衍的名字来侮辱我，侮辱你的生身父亲，你待如何？没用的东西，成日就知道惹祸……”
犀牛角如意坚硬且厚重，打在身上每一下都钝痛如锤，骨头像是要碎裂开。
萧玉姚咬紧牙关，就是不喊一个“痛”字，更加不求饶。
殷钧经永兴公主今天的一闹，忍耐到了极限，根本不去劝阻。
殿上左右人等，起先见天子盛怒，是不敢劝，后来见越打越狠，永兴公主又不说讨饶屈服的话，就慌了，急忙来阻拦。
天子斥退众人，下手比前面更重，打了一阵子，犀牛角如意就碎了。
殷钧爬过去，扶住累得气喘吁吁的天子：“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天子怒问道：“混账东西，知错了吗！”
永兴公主忍着筋骨碎裂般的痛，挣扎从如意碎片下爬起来，恨恨地瞪视着她的天子父皇，指着殷钧质问道：“究竟我是你生的，还是他是你生的？你为什么总偏袒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不喜欢这个丑八怪，我不要和他在一起！”
天子气得胡子发抖：“住口！你作为一个公主，毫无公主的担当，对上不敬不孝，对下不慈不悯，你把我的训诫都忘到哪里去了！”
“你从来没有教过我怎么做一个公主，你心里只有你的江山，你后宫的女人们，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子！”
“永兴你……”
殷钧喝止她：“萧玉姚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这样和陛下说话！”
“要你装什么好人？”永兴公主站起来，红着眼眶再对她的父皇嘶吼道，“我说最后一次，我不满意你给我安排的婚事，这个殷钧我不喜欢，过去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也不会喜欢！你偏要他做个驸马，当你半子，就让他改娶别的公主好了，本公主不稀罕！”
说罢，萧玉姚按着被打痛的背，气怒汹汹，头也不回离开了……
嫡长公主被陛下痛打的事，很快就在宫里传开了。
夏彤手巧，趁没下雨前，采了不少春天的花，晾干后做成了渍花食，滋味清甜爽口，萧玉姬连忙吩咐夏彤装起一罐子，冒着雨亲自抱去送给了丁贵嫔。
丁贵嫔看外面下雨，留萧玉姬说了会儿话。
正说话间，有小宫女匆匆进来，把永兴公主挨打的事禀告了丁贵嫔。
萧玉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丁贵嫔亦吃惊不已：“陛下责打了永兴公主？兹事体大，你这奴婢万不能空穴来风，信口胡说一通。”
小宫女就说自己已亲自去探问过了，宫中也有许多人亲眼见到永兴公主受伤离开，她不敢隐瞒，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都告知了丁贵嫔。
这件事发生得突然，让丁贵嫔头疼。
萧玉姬很合时宜地告退出来。
雨还在下，似乎大了一些。
湿嗒嗒的雨水溅湿了萧玉姬的裙角，但她撑着伞在雨里打转，觉得心里好高兴。
——萧玉姚挨打了，萧玉姚居然挨打了！
原来，父皇对萧玉姚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并不会因为那是嫡长公主而无节制地宽容下去。
萧玉姬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雨水，一点一滴，慢慢覆满了她洁净的手掌，湿凉凉的春雨变得无比可爱。
倏忽间，有人在问她：“九公主何事欢喜？”
萧玉姬僵了僵，她回转身，看见郗灵。
“原来是你。”她悄悄松了口气，放松了警惕，抬头望着湿泽的宫墙，回答他的话，“雨，我喜欢今天的雨。”
郗灵穿了一身湖青色的衣裳，颜色很衬他，愈加显得肤色白净，他撑着伞走近，看看乌云低垂的天，笑语继续问道：“公主喜欢下雨？”
“不，只是喜欢今天的雨。”
“看来，公主今日真的是遇到了开心的事。”
郗灵聪明过人，适可而止，没有再追根究底，就冲着这一点，萧玉姬觉得自己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两分。
“九公主也是要走到云华门去吗？”郗灵说，“那我们是可以同行一段路的了。”
“好啊，请。”
“公主请。”
上回见面时已经问过，郗灵自述身上无官无职，不过是建康城里一介闲散。
萧玉姬在宫中见到郗灵两次，她不由得好奇，闲散之人如何能在深宫禁苑内自由行走：“恕我唐突想问问你，你……怎么时常出现在皇宫里？”
郗灵转头看她：“你不妨猜猜？”
猜？若是德皇后还在，倒能说是德皇后偏心娘家，常传娘家人来见，可德皇后早就不在了。
萧玉姬思来想去，见他来的方向又不像是文德殿，既不是御前，那便是后宫了：“你有姑姨姊妹在宫里做我父皇的妃子？”
“我们郗家人口凋零，没有这个福分。”
萧玉姬实在猜不着，只好摇头。
郗灵笑道：“太子殿下博学，我是来向他请教的。”
萧玉姬惊诧，打量他道：“你既不听差于御前，又不是东宫的臣属，却能想进宫就进宫，太子哥哥给了你这样大的恩典，说明他很欣赏你，你学问很好？”
郗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有时候，彼此之间合得来，只是因为意气相投，爱好的东西大多相似罢了。”
他说话很谦虚，但萧玉姬听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也是，太子哥哥治学严谨，要超过他可不容易。”萧玉姬再看看湖青锦衣的净秀少年，问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太子哥哥的？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说真的，别说“萧玉姬”没见过郗灵，就算是当初萧玉媛在的时候，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
郗灵娓娓说道：“我是去岁春暮才从东海郡搬来的，住在我爹在建康城置办的旧宅院中。与太子结识，是初秋的事了，太子微服出宫，在宝荣斋看上了一对耳瓶，恰巧那对耳瓶我也喜欢，那个时候我不认识太子，就也没让着他，之后从宝荣斋里出来，我们聊了几句，觉得分外投缘，约了某日喝酒，喝酒时兴致所在，互通了姓名，这才知道，我们算起来还是姻亲关系。”
萧玉姬没想到他们是这样认识的，觉得很是新奇：“这应该叫‘不争耳瓶不相识’了吧？”
云华门离得不远，说话间也就走到了。
郗灵听了萧玉姬的话，不由得笑起来，他在宫门下驻足，道：“九公主说话有趣，很让人喜欢。”
细细的雨丝斜落，沾染上面颊。
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那双眼睛。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清澈透亮，像是有无数繁星落在里面。
萧玉姬默默感慨道：“世上怎么会有眼睛生得这般好看的人？而且他一笑起来，就让人感觉到，像是有春光落在了心间，有清风拂过了眼前，不跟着欢喜都不行了。”
“九公主，我们要在此分别了。”
“哦……哦。”萧玉姬连忙地回过神来，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想告诉郗灵，“你笑起来真好看。”
郗灵愣了一下，又笑了：“有多好看？”
萧玉姬沉思，她转头看纷落的春雨，认真形容道：“就是，只要看到你的笑，好像下再大的雨，都让人觉得没有关系了。”
郗灵不是很能听明白她的话，但还是接受了：“多谢公主夸赞。”
萧玉姬着实觉得眼前的少年是个人才，大有可为，于是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太子哥哥睿资天启，学识渊博，他做的文章繁富优丽，没人能挑得出瑕疵，你好好跟他做学问，我很看好你。”
云华门已到，二人要行的方向南辕北辙，遂不再赘言，彼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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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眼中有繁星的郗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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