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

　　第一章

　　KTV里灯光闪耀，孟如闻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啤酒是服务生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他拿起酒杯灌下去，苦涩与清凉全部入肚。

　　旁边的人开口起哄：“哎，你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孟如闻笑笑，放下酒杯站起身：“你们玩，我去趟厕所。”

　　包间里坐满了人，孟如闻这一出去不少人都要跟着挪动，他每走过一个人都会低声说一句“抱歉，借过一下”，眼看着要到门口了，孟如闻说：“抱歉，借……”

　　“你怎么和以前一样，总是爱道歉？”

　　孟如闻低着头，睫毛微颤：“抱歉，借过。”

　　那人非但没有让他出去，还凑近了问：“孟如闻，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

　　孟如闻终于抬起头看说话的那人，那人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笑，眸子里也含着笑，他的脸庞比记忆里更加成熟英俊，声音也更加磁性厚重。

　　孟如闻说出这个人的姓名：“顾帆。”

　　靠坐在沙发上的顾帆直起身：“你还记得我啊。”

　　明知故问。

　　孟如闻不想和他多说废话：“麻烦你起来一下，我要去厕所。”

　　顾帆收了腿，孟如闻走出去打开包间的门。

　　吵闹震耳的音乐被隔绝在门后，孟如闻在原地停了停，最后决定不去前台问服务生，自己去找厕所。

　　上个星期他接到高中同学打来的电话，说是老同学很多年不见了，想拉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班主任也会去。

　　孟如闻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们高中班主任了，于是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今天中午他到了饭局，敬了老师一杯酒，老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最后老师问他：“我看你和顾帆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啦，当年在班里你俩关系不是最好的吗？”

　　“高中……都是高中的事了。”孟如闻低下头又抬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啊，是这样啊。也难怪，你俩当年考到不同的学校。”老师抬手拍拍他的后背：“那时候你们关系最好，可惜了、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午饭过后，一帮人站在路口，有人给老师拦了辆的士，老师临走前还嘱托他们不要玩的太过火了，都早点回家。一帮人答应的好好的，等到老师的车开走了，有人转头就提议去ktv唱歌。

　　一些不喜欢热闹的人找借口溜了，孟如闻也不喜欢热闹，可当有人问到他时，他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那就去吧。”

　　“班长答应了啊！班长都答应去唱K了，你们这帮人快点表个态啊，别这么怂行不行？”

　　站在不远处的那个高个子举起手：“班长都随着你们闹了，那我也去呗。”

　　孟如闻抬起头正好和举着手的顾帆对视上，顾帆冲他笑，他连忙低了头。

　　第二章

　　孟如闻在ktv里绕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厕所，正当他准备去前台问服务生时，顾帆突然冒出来了。

　　“你去哪了？去了厕所也没找到人，我还以为你丢了。”顾帆语态亲昵，让孟如闻生出两人其实从未生疏过的错觉。

　　然而事实上，他们两个人已经有六年没见了。

　　整整六年不见，眼前的男人已经变得分外优秀。反观自己，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

　　孟如闻向来悲观消极。年少时还好，他的身边有顾帆，顾帆总是不厌其烦地细数他的优点，甚至还说出过“你的缺点在我看来也是优点”这样毫无道理的话。可那毕竟是过去，顾帆不在的这六年，孟如闻过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

　　他生来就是普通平凡的人，而顾帆则天生耀眼。

　　顾帆见他一直低着头便又问：“怎么不说话？”

　　“我正准备去前台。”

　　“去前台干嘛？”

　　“问路……找不到厕所。”

　　顾帆走近了一步，孟如闻下意识蹉后。顾帆一顿，没有再向前，他叹道：“你啊。”

　　这两个字说得无奈又宠溺，撞进孟如闻心里，却也一不小心划开了一道口，让他的整颗心脏都跟着瑟缩。

　　“跟我走吧，我知道厕所在哪儿。”顾帆说着转了身，“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路都找不到。”

　　孟如闻一点也不想听到“以前”这个词，对于他们的以前，顾帆好像全部记得，记得他爱跟人道歉，记得他是个路痴……他抬头看顾帆的背影，看那宽厚的背和黑得纯粹的发。

　　今天来同学聚会，许多人的相貌和名字他都对不上号。唯独顾帆，是他看到第一眼就认出来的人。

　　那些回忆和眼前这个人，他全部都记得。

　　到了厕所，顾帆在门口停下，孟如闻也跟着停下。

　　顾帆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你不上厕所？”

　　“不上。”

　　那你跟来干什么，孟如闻在心里嘀咕。

　　顾帆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勾起嘴角道：“我出来是怕某人迷路，找不到地方尿裤子。”

　　孟如闻抬头瞪了他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进了洗手间。

　　顾帆失笑着摇摇头：“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第三章

　　在有蝉鸣声覆盖的夏天，顾帆发现了一个少年。

　　十七岁的顾帆青春叛逆、放荡不羁，染头发、改校服、玩架子鼓。他在整个学校都很有名，有女生觉得他长得好又酷，偷偷把芳心许给了他。可惜那时候的顾帆对情情爱爱没兴趣，一心扑在他的乐器上。

　　班主任对他十分头疼，孟如闻作为班长，没少听班主任倒苦水。

　　“哎，孟如闻，你说咱班顾帆……哎！哎！算了，不说他。”

　　正在整理测验题的孟如闻随口道：“是那个非主流吗？”

　　班主任一愣，把那三个字含在嘴里念了两遍，最后自言自语道：“这形容妙啊、妙啊。”

　　第二天中午，孟如闻被顾帆堵在实验楼。

　　顾帆开口第一句：“你跟老于说我是个非主流？”最后那三个字，他说的一声比一声大。

　　孟如闻他们班主任什么都好，关心同学，热爱集体且一视同仁，可就是有点碎嘴。

　　孟如闻盯着顾帆的黄毛看，顾帆是三个月前染的头发，顶部有黑头发长出来，整体看上去不伦不类。

　　顾帆被他盯的发毛：“你看啥？”

　　孟如闻摇摇头，十分平静的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绕过顾帆出了实验楼。

　　顾帆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暴躁的咂了下舌，跟了上去。

　　孟如闻：“你跟着我干什么？”

　　顾帆：“谁说我跟着你了，我跟小狗呢。”

　　孟如闻脚下的步子一顿，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你还是黑发比较好。”这样班主任也比较放心，他放心了就不会再来唠叨我了。

　　孟如闻说得很认真，顾帆听完他的话突然退后几步，抬起胳膊挡住脸：“班长你管这么多啊？”

　　“没有，我就是随便说的。”孟如闻顿了顿又说，“但刚才的道歉是认真的，对不起，不该那么说你。”

　　顾帆觉得自己的脸是红的，耳朵也是红的。孟如闻长得清秀，肤色又偏白，宽大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顾帆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诗词，但他觉得眼前的少年的身上有一种温和的特质，让人觉得舒服也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用不着那么郑重其事，都是一个班的。”顾帆放下手，“班长……你玩乐器吗？”他很想找话题和孟如闻聊一聊。

　　孟如闻看着他：“……我会弹钢琴。”

　　顾帆硬着头皮接下去：“钢琴？那咱俩差不多，我玩架子鼓的哈哈哈。”

　　“差很多。”孟如闻毫不留情的拆台，看到对面那人耸下的肩膀，他抿抿嘴又补了一句，“你架子鼓玩的挺好的。”

　　顾帆的眼眸一亮：“你有看我表演？”

　　孟如闻张了张嘴：“……班里很多女生都这么说。”

　　顾帆有些泄气，可随后他又笑起来：“那下次我打给你看。”

　　孟如闻看着顾帆，顾帆不由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孟如闻回答：“好啊。”

　　顾帆松了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孟如闻看顾帆，他很好奇，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能这样有活力。

　　顾帆的笑容很阳光，又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阳光。

　　那是十七岁的孟如闻所向往所羡慕的。

　　第四章

　　孟如闻很快就听到了顾帆打出的架子鼓。周四下午是社会实践课，顾帆早在前一天就去声乐老师那儿软磨硬泡地拿到了音乐教室的钥匙。

　　孟如闻被顾帆拉到音乐教室，顾帆的架子鼓是高亢激烈的，孟如闻坐在最后一排都能感觉到那股冲击力。

　　一曲过后，顾帆的脸上、头发上都是汗。

　　孟如闻鼓掌：“很棒。”

　　顾帆笑起来抬起胳膊擦了擦汗，起身走到最后一排：“弹钢琴给我听吧。”

　　“嗯？”孟如闻没有反应过来，“啊不……抱歉，还是不了……”

　　“我的架子鼓怎么样？”

　　孟如闻愣：“……很棒。”

　　“那么作为回礼，给我弹一首钢琴吧。”

　　孟如闻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人，坦率又直爽且能感染别人的人。

　　“……好。”

　　蝉鸣声不绝于耳的夏天，顾帆发现了一个周身静谧仿若会发光的少年。

　　他从不知道钢琴声会如此美妙，他习惯在纷扰的社会里追求嘈杂，很少会停下来去感受身边的事物。孟如闻的琴音是悦耳动人的，一下下敲击在他的心尖上，荡漾出层层波澜。

　　阳光顺着窗子斜照进教室，也同样洒在了孟如闻身上。

　　翠绿色的爬山虎挡住了半扇窗，顾帆看到坐在钢琴对面的少年身上发着光。

　　而心头的悸动也应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它缓慢敲击着少年的心弦，叮叮咚咚作响，让他的心头开出浅色的花来。

　　那之后两个人有了密切的往来。顾帆将头发染回了黑色，但染发剂里的纯黑色实在是死板，他为此追在孟如闻屁后跑了很久，一见面就对孟如闻说“都怪你”。

　　一开始孟如闻还会为自己辩解：“这哪能怪我呢？”后来顾帆一说他，他就回：“嗯，都怪我。”堵的顾帆没话说。

　　孟如闻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他遇到了顾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一切的事物也都镀上了一层金黄。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长了，顾帆发现孟如闻其实是个很容易犯迷糊的人，而且经常一本正经地说出很搞笑的话。

　　但除了搞笑外，他偶尔也会说出一些让油嘴滑舌的顾帆无法应接的话。

　　坐在篮球场的观众席，孟如闻说：“你很喜欢架子鼓。”

　　顾帆反着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他：“是啊，喜欢。你不喜欢钢琴吗？”

　　“就……还好。”

　　“什么叫‘还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孟如闻纠结的皱起眉。

　　顾帆起了坏心思，打算捉弄孟如闻：“就比如说我，你觉得你喜欢我吗，我的性格我的长相，什么都好。”

　　这不一样吧？孟如闻看向顾帆，知道对方是在偷换概念却没有揭穿：“喜欢啊。”

　　顾帆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顾帆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耳尖泛着微红，头抬起又低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难得收起了不正经，手支着下巴掩住嘴以刚好能让孟如闻听到的声音说：“我也喜欢你。”

　　高三来临，顾帆说要和孟如闻考上同一所大学。班里人都开玩笑说顾帆在做梦，孟如闻听了却觉得很难受，因为他知道顾帆真的努力了。

　　顾帆喜欢乐器，喜欢架子鼓，但为了学习，上了高三后他就再也没碰过它们。孟如闻自己也学乐器，自然是知道一年不练习的后果。

　　孟如闻要上的大学是家里人给定下来的，他试图和家里人商量，可刚开了口就被驳回了。

　　他从小就学钢琴，可钢琴并不是他所喜欢的，是家里人帮他选的。

　　他从小就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家里人给他安排，他只需要照做。而如今，他唯一一次想要反抗，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以“你还小你什么也不懂”为由给驳回了。

　　孟如闻其实很羡慕顾帆，顾帆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他有他的自由和坚持，他能为自己而活。而孟如闻本身更偏向于随遇而安，对于学什么做什么考哪个大学，家人给他指出方向，他照着去走，也并无多少挣扎。

　　他很少有“想要”的东西。

　　想要和顾帆上同一所大学。这是他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就被家人折断了。

　　那是左右他人生的大事，他不能让父母失望。可他似乎忘了，那是他自己的人生，选择了就不能反悔，就要一直往前走。

　　高三过得很快，高考来得更是迅疾。高考过后去学校估分那天，两人在教室门口遇见。

　　“对不起。”顾帆说。

　　孟如闻抬头看他，过了几秒才道：“那我也对不起。”他不明白顾帆为什么道歉，顾帆为了能和他上一所大学努力争取过，而他什么也没做。

　　最后顾帆和孟如闻的志愿表上填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所大学，一个临海一个靠山。

　　大学刚开始两个人还会有电话联系，但两人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渐渐的话题少了，电话闪动出对方姓名的次数也少了。

　　那还未萌芽抽枝的感情也就此停止生长。

　　第五章

　　孟如闻从厕所里出来，顾帆直起身说：“走吧。”

　　孟如闻再次走在顾帆后面，高中时顾帆和他的身高差不多，而如今顾帆已经比他高了半头多。

　　六年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他们错过了又相逢。孟如闻无数次的幻想，如果自己当年能再争取一下的话……可哪有那样的美事呢。

　　走到一半，顾帆突然回过头：“你怎么走那么慢？”他说着拉过孟如闻的手腕，“走走走。”

　　孟如闻能感受到手腕上的温度，那是令他贪恋和怀念的温度。当年没有鼓起勇气说的话，现在说出来……会不会迟了些？

　　“顾帆。”

　　“嗯？”

　　“你还在打架子鼓吗？”

　　顾帆推开包间的门，吵闹的音乐钻入耳朵，昏暗的包间里晃人的灯光在变换颜色。

　　顾帆说：“都是以前的玩意儿了，好久没玩过了。”

　　孟如闻的手指微动：“是吗……钢琴我倒是一直在弹。”

　　顾帆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孟如闻摇摇头，他觉得顾帆说得对，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又何必再重提呢。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有人突然过来灌酒，顾帆知道孟如闻不爱喝啤酒，就都自己拦下来了。

　　“我刚还看班长喝啤酒了，咋就不喝了？”

　　顾帆转头看孟如闻，孟如闻接过那人递过来的啤酒，赌气一般地道：“嗯，人是会变的，我现在能喝啤酒。”

　　顾帆看出他在闹别扭，有些纵容地说：“那行，那你喝吧。”

　　孟如闻不知道哪儿来的气，边喝啤酒边盯着顾帆。

　　顾帆忍着笑，孟如闻喝了半杯他就拦下来说：“行了行了，你一会儿不还要开车？别喝了。”

　　孟如闻茫然，我没开车来啊。

　　顾帆朝他眨眼睛，他立刻明白过来：“嗯……那我就不喝了。”

　　在KTV呆了整整四小时，一群人才陆陆续续出来。

　　顾帆问孟如闻：“你从哪边走？”

　　孟如闻指了指右边。

　　顾帆说：“好巧，我也是右边”

　　两个人漫步在无人的夜路上，出租车从身旁驶过。

　　孟如闻知道这次聚会过后，两个人再难见面。

　　而那还未萌芽抽枝的感情虽然在六年前停止了生长，但它已然在孟如闻心上扎了根。

　　他突然停下来说：“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啤酒的味道。”他好像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我还在弹钢琴。”所以这次……起码让他争取一下。

　　顾帆也停下来，侧耳听他讲话。

　　“以前我学钢琴，是因为家里人让我学。”孟如闻对上顾帆的眼睛，“后来……是为了弹给一个人听。”

　　孟如闻说：“你愿意再听我弹一次钢琴吗？”

　　顾帆笑了：“我家其实不在右边。”

　　孟如闻一愣。

　　“我从A市搬到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顾帆说，“人我找到了，而且他说愿意为我再弹一次钢琴，我很开心，可以拥抱他吗？”

　　孟如闻没有回答，他张开双臂上前一步。

　　有出租车从这条街驶过，前车灯暖暖的橙色光芒照亮了相拥的两个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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