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当日太晨宫的大门被重霖亲手关上，一直过了半个多月，仍未曾打开。九重天的一十三天，原本就较别处冷清，只是偶有太晨宫的仙仆宫娥往来穿行，这许多时日以来，便更是人迹无踪，寂然无声。
　　九重天三十六天，除了这冷清的一十三天，其他地方倒是热闹非凡，许许多多传闻谣言亦真亦假在众多神女仙伯之间游荡穿梭，简直如一把火轰轰烈烈直要把这九重天给烧穿。
　　这些传言的主角只有一位，便是冷清的一十三天那位尊神，挂在画上的东华紫府少阳君，几十万年独自一人活在三清幻境，曾经的天地共主，如今避世太晨宫，不理俗务，不染红尘。可是，这些传言却一举将他从三清幻境拉下万丈红尘，再也不复旧日模样。
　　在四海八荒诸多仙者心中，东华帝君一直便很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是传说中的传说，与大家都隔着一个洪荒。数十万年来世间从未有关于他的一星半点传闻，岑寂了这么久，数百年前，却突然有些关于他的绯闻出现，虽不确切，但都依稀与青丘一尾红狐相关。大家当时虽谈得津津有味，心中却知晓，这不过是茶余饭后聊以解闷的八卦，是做不得准的。
　　可是数日前，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新闻在四海八荒炸开，说的是东华帝君在朝会上领着帝后接受了殿上所有仙者的朝拜，帝君老人家亲自牵着帝后的手宣示主权，还掷地有声地警告四海八荒休要再惦记着他的帝后。如此霸道，如此深情，如此帅气，紫色身影携着红衣少女离席而去时，那背影又是如此美好，每一位神仙在说起此事时，都仿若亲历。
　　九重天上，关于这一则新闻其实已经听得有些腻味了，因为亲历者太多，帝君当日说的话又只有那么几句，再添油加醋也描不出什么花来。但是因着这条新闻，有些敏锐点儿的神仙就咂摸过来了，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分明同三百年前那桩传闻不符啊。
　　东华帝君的新晋帝后，已在女娲娘娘处入了册子，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容更改，这位帝后居然是三百年前苦追帝君而不得的青丘小帝姬，眼下的青丘女君。稍微想一想之后，大家便开始翻出故典，将当日陈年的传闻拿出来推理参详，果然发现了诸多蹊跷。因三百年时间实在太短，当日在九重天的人今日仍在九重天，大家反向推理了一番，便得出了当日那桩传言的真相。
　　当初青丘小帝姬跟在帝君身后，据说惹了很多麻烦，最后自断一尾欲求帝君青眼，却仍被帝君赶回了青丘。眼下大家都晓得帝君对那只小狐狸并非无情，当日那些传言便需重新来解一解，读一读。
　　于是新的版本马上出现，且不断更新细枝末节，据说天宫中掌管瑶池芙蕖的成玉元君在三十三喜善天摆了个说书的摊子，专门替大家解惑，并历数东华帝君与青丘小帝姬的旧日情爱纠葛。说书摊前卖茶水饮料瓜子花生烧烤的摊位都摆了一长排，且生意火爆，可以想见成玉元君此时有多受欢迎。
　　照成玉元君最新版本所说，东华帝君其实当日对青丘小帝姬一见钟情，从一只赤炎兽爪子底下将她救出之后便将她带回太晨宫，日日相伴。说帝君为救被失惊凤凰所伤的小帝姬，曾耗损法力替她疗伤；小帝姬曾意外被人关进锁妖塔，帝君救出小帝姬之后竟不惜斩杀父神留下的镇塔妖；帝君还为了小帝姬下凡历劫，只为圆她一个在凡间厮守的心愿。
　　昔日青丘小帝姬苦恋东华而不得的传言，一下子成了帝君苦追意中人的戏码，大家嗟叹之余，皆兴奋不已。毕竟东华帝君这样的神仙，居然也会陷入情爱之中，还在意中人身上花费如此多的苦心，大家顿时觉得，自己与远古时代似乎也没有隔了一个洪荒那么遥远。

　　帝君与青丘女君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同时，还有一则不那么中听的传言在悄悄蔓延，因事关私隐，又亵渎神尊，是以并不能光明正大议论。但神仙的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又岂是说掐灭便能掐灭的。青丘女君与帝君在资历辈分上隔了一个洪荒，年纪上更是连帝君的零头都不到，神仙们在津津乐道二人有情人终成眷侣的时候，亦会放胆猜测一下其婚后生活是否和谐，多久能见到帝君老人家怀中抱着小小帝君——这画面光是想一想就令人激动难耐。因此这一股掩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细流，竟在数日间便穿过三十六天，引出神仙们多少嗟叹。
　　说到这则传言的仙者，往往都要从天君开始说起。现任天君虽年事已高，但年轻的时候，着实纳了不少妃子，如今岁月不饶人，英雄亦生华发，许多年前天君便自认年事已高，无力后宫。那么，推仙及仙，唉，可悲可叹。
　　神仙们眼光闪烁间，无需明言，已心意相通，因这一则传闻，帝君老人家跌落万丈红尘之后，竟落了个十分令人同情的名声，真是惹人无限唏嘘。大家崇拜景仰了东华帝君数十万年，对于这一则传言实在有些不容易接受，毕竟那是东华帝君啊，昔日的天地共主，神魔一体，统六合掌八荒，虽避世已久，但在大家心目中他必定会万万年如一日地英明神武，供后世奉供朝拜。自古名将若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他老人家的大好年华皆献给了这四海八荒，等到他终于想要享一享福，却终究有些力不从心，一树梨花压海棠，令人神伤。
　　这则传闻传了那么些天之后，事情又有了新的转机。
　　有小道消息自一十三天传来，说有些不那么怕死的神仙曾悄悄去探了探太晨宫，发现宫门紧闭，东华帝君自青丘提亲归来之后，便将帝后关在寝殿之中，日日缱绻缠绵，过了半个多月仍未见二人身影出来。更有知情者透露，这些时日，连帝君宫里的仙伯宫娥都未曾得见帝君帝后尊容；帝君座前的重霖仙官更已经着手赶制小小帝君的衣衫服饰，选拔机灵聪敏的仙娥乳母：原来帝君与帝后鸾凤和鸣，蜜里调油一般，难分难解，哪里需要大家担忧。
　　这条消息一出，正气陡然压制了此前隐秘的传言，数十万年崇拜帝君老人家的神仙们顿时身板又挺直了，继续容光焕发高高兴兴前来喜善天听成玉元君说书。
　　除了成玉的说书摊子并那些茶水果点摊子大赚一票之外，司命星君亦趁着风头命人在近旁摆了个摊子卖小报杂志及最新话本子。
　　最爱写话本子的司命星君，刚完成一部新作《旷世奇恋——远古神尊与九尾幼狐的前世今生》上中下三册，一面市便好评如潮，加印数次皆已脱销。更有知情人透露，司命眼下正在写一部新作，书名叫做《枕上书——传说之境的闺房秘趣》，听书名便晓得要说些什么，据说司命日日加班加点码字，连书房都不敢跨出一步。门外守着的都是前来买书的神仙，还未完结订单已经收到手软。曾有神仙趁着司命打盹的工夫溜进去扫过几眼书稿，说的是书中这位神尊恩宠极盛，夜夜留宿不说，还变着法儿折腾疼爱他的爱妃，光看了几行已经脸红气喘，深感招架不住。
　　枕上书虽还未刊印，神仙们因自己此前曾对帝君有过怀疑，眼下愧疚顿生，便更是将帝君描画得英伟过人，昔日帝君手提苍何斩妖除魔的雄姿代入了此时太晨宫内那场不见血的厮杀。众仙嗟叹之余，觉得帝君不愧是帝君，竟然半个多月不让帝后下床，如此神勇，天下罕见。更有好事者已经描出数册春宫密戏，画中人银发皑皑，怀里搂着娇滴滴一个妩媚女子，正是美冠四海八荒的青丘女君，太晨宫的帝后。当然这些小册子根本只能私下把玩，众仙皆是道听途说，根本无法一睹真容罢了。
　　传闻演得越来越盛，很有一些已经传入下界，散入四海八荒。与好八卦的神仙们议论着这则新闻的兴奋程度不相上下的，是四海八荒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神女仙娥们碎了一地的芳心。
　　东华帝君这数十万年来从未惹上一丝半点花边新闻，实在是因为他老人家太过神圣庄严太过高不可攀。帝君长得俊美无俦，战力放眼四海八荒罕有其匹，加上数十万年掌着六合八荒，城府极深智商又高，避世之后据说潜心钻研调香制陶品茶铸剑等等等等但凡说的出名字的各项生活技巧，情趣与审美品位非凡——认真算起来，倒似乎是毫无缺点的一位神尊。这样一个神仙，又孤身一人生活了数十万年，自然是神女仙娥们崇拜的对象，心仪的佳偶。可是大家想归想，却从未有人胆敢真刀真枪地去追求帝君，这种念头哪怕只是想一想似乎都会亵渎了这位神尊，所以大家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将东华帝君挂在画上崇拜着，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但是，现在青丘的那尾小红狐居然试了，并且成功了，大家顿时觉得帝君其实并非那么高不可攀，大抵还是怪自己少了些勇气，手脚太慢——这样一想，简直追悔莫及，便如同嘴边的肥肉生生被人给抢了去，疼痛锥心。
　　更有一些年轻点儿的神女，款起包袱打算鼓起勇气到九重天转悠转悠，也许可以学着传闻中青丘小帝姬那样在太晨宫做个婢女，或许帝君他老人家并不介意多纳几位妃子。

　　当然，九重天上还有一些神仙并不为这些谣言传闻所惑，比如洗梧宫中的太子妃白浅，还有时常聚在司命府上书房里头的三位。
　　洗梧宫，白浅仍倚在榻上翻着话本子，近些时日成玉不怎么往她这里送话本子了，她很有些无聊。据说成玉在三十三天摆了个摊子说书，说的是一十三天那位神尊的故事，她闲时也曾叫宫里的小仙娥转述了几句，听到东华帝君自三百年前便对青丘小帝姬情根深种千依百顺便气不打一处来，就又派了两位宫娥去请太晨宫的帝后前来闲坐叙旧。
　　帝君带着凤九前去青丘提亲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她却连那二人一面都没见着，她这个姑姑有些恼，有些恨，提亲当日那一口气没有释放出去，心火烧得更旺。这个东华帝君，悄悄拐了她家小九不说，对他们青丘一众长辈也忒敷衍了些。她觉得自己当日不小心地说漏嘴让宫娥知晓帝君年老无力这件事，做得还不够狠，据说外头成玉他们已经将那则传言遮盖得差不多了。
　　不多时，去了太晨宫的两位仙娥已经回转，报说太晨宫今日仍宫门紧闭，连个通传的人都见不着。
　　太子妃白浅挥了挥手，又发了一回愣，扔掉手中的话本子，决定去找夫君夜华聊一聊。凭什么别人都那么闲，他却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晚上才能见一见？她心里燃起的这一团火，既然没办法出在东华帝君与凤九身上，那只能换个人出了。
　　太子妃白浅计较已定，便出了门找自己的夫君去了。
　　另一厢，司命星君的府里头，此时也有三位闲得无聊的神仙呆着。
　　司命头上扎了一根布条，仍在奋笔疾书，桌子上除了稿子之外，还放了各式各样的参汤虫草补药。
　　连宋三殿下在附近一张椅子上坐着摇扇子，边看着正在专心阅读文稿的成玉。“司命，别说我没有提醒你，你这个本子写出来，要是不能洗刷东华在外头那些传言，我们仨可都要下凡历劫去了。命簿肯定是东华操刀，成败就在你身上了。”
　　“罪过罪过，小仙已经快十日不曾合眼啦，就靠一口参汤吊着命呢。”
　　成玉盯着稿子头也不抬地问：“司命，当日帝君在下头，真的有这么神勇？你是不是全天都盯着他们，连夜里也不放过？真是变态啊司命你……”
　　“和我说说，都写了些什么？”
　　“少儿不宜，三殿下还是别听了吧。”
　　“成玉，小仙当日奉命替帝君造劫，可是公差。你我关系虽好，可不敢替我造谣。帝君夜夜留宿的那点事儿，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旁边看啊。”
　　“那你怎么写得这么细致，连他们说了什么话都晓得？”
　　“天下文章一大抄，这你就不懂了。小仙拿手的是那种荡气回肠曲折多难的故事，这种卿卿我我蜜里调油的戏码，还真不好写。”
　　“哦，那你就是属于后妈党，不虐不痛快那种类型。”
　　“对对对，还是你了解我。糟糕，不小心就又写了个第三者，看来还得把这一段划了重来……”
　　“司命，这个本子，我估计日后帝君也要找了去看，你可得想好咯。”
　　“啥，帝君对这种本子也有兴趣？里头可都是……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成玉你可真敢说。你们想啊，帝君要我们将那些谣言都压下去，既然他开了口，难不成只是说说就算了？不晓得后头会挖什么坑等着我们呢。”
　　“那小仙这些胡编乱造的……”
　　“东华脸皮厚，往好了写肯定没错。你跟着他这么些年，他的心思还揣摩不出来？眼下他最怕什么，你们晓不晓得？”
　　“怕什么？应劫啊？”
　　“小仙觉得，他眼下定然最怕小殿下。”
　　“你们啊……东华眼下，最怕的便是有人惦记着他的帝后。他叫我们替他传八卦，难道真的是介意别人说他无力后宫了？他向来视脸皮为无物，还会怕这个？他不过是怕有人听了这个谣言继续来纠缠凤九罢了，所以你尽管写，怎么好看怎么写，写得让人觉得谁胆敢在帝君帝后之间插一脚简直是与天命作对罪孽深重罄竹难书，那帝君就高兴了。我们仨，也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是是是，只要写得让帝君与帝后看了开心，就成。”
　　“这才是句明白话。”
　　“老帝君哄小狐狸的招数真不少啊，一环套着一环的……”
　　“司命不是说了，那都是他拼凑的嘛，你随便看看得了，嘴里可别乱说。”
　　“不对，这里头有猫腻，司命定然写了不少真事儿，凡间的事儿我不晓得，太晨宫里那些我可看得出来。你看这里，小狐狸喝了酒向帝君表白这里，虽然当日不是喝酒是吃了失魂果，但是也差不多。后头两个人在婢女寝室里这一段是你编的，前头这一段是真的吧，帝君真的抱着小狐狸回了宫吧？还有锁妖塔这一段，边上镇塔妖尸骨未寒，帝君这也忒豪放了些。还有这里，帝君连小狐狸原身都不放过，夭寿啦……不错不错，成书之后我定要好好钻研一番，我看我那说书摊子还可以摆个几百年。”
　　“司命，你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嘛。”
　　“过奖过奖，小仙这不是吃这碗饭的嘛，偶尔也会灵感爆发，文思泉涌……”
　　“我看你这枕上书还可以写个上中下，比你那些狗血离奇的话本子好看多了。”
　　“你骂我可以，是朋友就不能质疑我的专业。你倒是说说，以前那些话本子怎么就不好看了？”
　　“好看好看，我也就是随便一说……”
　　“真有这么好看？来来过来我们一起看看……”
　　“看就看，你贴这么近做什么？”
　　“不要太小气……”
　　“二位慢慢看，小仙还要赶活儿呢。”
　　“……”
　　“东华与凤九已经在里头关了半个月了，不会以后就不出来了吧？”
　　“难说……”
　　“诶你离远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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