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天宫里最闲的连宋三殿下，昨日在太晨宫吃了闭门羹，今日眼看着快近晌午，又摇着扇子慢悠悠晃到了太晨宫。令他意外的是，太晨宫竟然宫门大敞，他心头一喜，忙忙地闯了进去，竟顾不上思量此时的太晨宫为何会开门迎客。
　　连宋一进门就撞到了重霖，重霖正指挥着几个仙仆宫娥将正殿里的东西搬进搬出，似乎是在重新布置一番。见到连宋，重霖上前行礼，又说道：“帝君与帝后在后面花园中辟了个习武场，帝君吩咐若三殿下来了，可直接过去找他。”
　　连宋难得有这般待遇，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头认定这东华今日心情定然不错，想必是人逢喜事情场得意，便再顾不上摆那几十万年的冷架子了。
　　他一路无拦无阻进了后花园，走过几道月亮门，穿行到靠近温泉的巨大水镜之下，终于见到了紫衣神君与一位红衣少女。几棵枝叶繁茂的娑罗树菩提树拱卫着一方小小绿地，红衣少女手执三尺青锋站在正中央，正缓缓递着招式，紫衣神君紧贴她后背站着，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握住她执剑的手，正垂首低低叮嘱着什么。少女的脸色看着有些迷茫，歪着脑袋想一想之后又比划了一招。
　　连宋将手中的扇子开开合合，觉得自己虽存了看好戏的心态，若要打扰这宁静美好的二人世界，却实在有些罪过。
　　紫衣神君神色虽淡淡的，却极有耐心，又将方才那一招演了一遍，少女终于点点头，抬首绽出一个笑。
　　连宋正要悄悄后退，便听到一声淡然的言语：“你先自己练着，我同三殿下在边上下棋。”连宋轻咳一声，抬脚迈入那方绿地。此地已被施了术法，在外头看着小小的，进入之后，却是极阔的一方场面。“凤九，多时不见，你可还好？”
　　红衣少女向他行了个礼：“凤九见过三殿下。”连宋还未答礼，紫衣神君已经发声：“你何需向他行礼，也该是他向你行礼才对。”连宋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此前想的大约不太对，帝君老人家他的心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却不知是何故。
　　连宋含含糊糊同凤九见了礼，回头见帝君已在场边摆出一张棋盘。连宋也不客气，大喇喇入了座，抬眼瞅了瞅场地中央又开始练剑的凤九。“东华，你们这才回九重天，都说小别胜新婚，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帝君仍不急不缓，往棋盘上落了一子后说道：“你天天与成玉在一块儿，也没见你有成婚的打算啊。”
　　连宋被他一噎，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他毕竟被帝君呛得时日久了，脸皮也被磨练得异常的厚，顿了顿之后仍不死心地试探：“我听说凤九的剑术都是她爹白奕上神教的，虽然你打架是数一数二的强，可是这许多年也没见你之前起意要教过谁。你既然与凤九成了亲，自然你能打就行了，何必还要亲自教她？”
　　帝君抬眼望他一眼，没说话，连宋顿时悟了：“我懂了，你这闷骚的性子，怕只是教一教凤九，过一过师徒相恋的瘾头吧。就如你当日下凡历劫，要与凤九过一过凡间夫妻的瘾头是一样的。那你不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将我放进来做什么？”
　　帝君又抬眼给了他一个极淡的眼神，疑惑道：“是不是这三百年来你看了不少司命的话本子，连脑子都快生锈了。”说着眼光往场地中央瞧了瞧，抬手正了正凤九的手臂，凤九遥遥往他们这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一笑。
　　连宋接连碰了好几个钉子，决定今日还是谨言慎行，摸不准帝君路数之前，少说话，于是心无旁骛思考起眼前的棋路。
　　只是，东华帝君向来便比平常人要能忍，连宋闷头下了几步棋，觉得不说点话实在有点儿难受，便扯了个安全的话题：“前些日子在朝会上听人议论，说你与沧夷神君这次在南荒镇压了一场动乱，究竟是什么情况？凤九怎么一个人跑南荒去了？”
　　连宋觉得身旁的气息骤然冷了好几度，差点浑身一激灵，一时竟不晓得该庆幸自己挑了个好话题，还是为自己默哀。他见东华半天不开腔，手中捻着颗棋子开始发愣，便继续不怕死地想捋一捋虎须：“看来，你们确实在南荒已经见过面了，是不是沧夷与凤九也见面了？”
　　东华嗒一声将黑子按在棋盘上，侧过脸又向场地中央看了一眼。“这个神君，很是不怕死。”
　　连宋心里一乐，脸上也差点笑出来，他有心要看一场戏，便好意向东华说道：“明日朝会，天君便要议一议这南荒魔族之事，沧夷大概也要到场。据说这次玄之魔族元气大伤，此事如何善后还等着天君定夺，你明日要不要去瞧个热闹？”
　　“关我何事？”东华掀了掀眉。
　　连宋瞧着他脸上那酸酸的神色，憋笑憋得十分不易：“依我看，既然此次动乱沧夷在场，这善后工作不妨也交给他去做，着他在南荒监理个万八千年的，他哪里能抽得出时间找别人麻烦。”
　　东华认认真真瞧了连宋半天，嘴角一抿闪过一个笑：“方才本君说得不对，司命的话本子也许偶尔也有一两本没那么糟糕。”
　　连宋脸上狐疑的神色却丝毫未减：“东华，你明日真要去参加朝会，不在家陪小狐狸？”
　　东华眉毛一扬：“本君可以带她一起去。”说罢神情愉悦地在棋盘上落了子。
　　连宋觉得此事很不对，如此良辰美景，大好辰光，东华居然不愿将小狐狸关在宫里头摸狐狸，这其中绝对是有什么猫腻。然而连宋晓得，要从东华这只老狐狸身上得手，实在有些困难，他觉得，自己还得去找一找成玉，让成玉从那只小狐狸身上想一想办法。
　　“你在打什么歪脑筋？”东华瞟了他一眼，淡淡问道。
　　连宋矢口否认：“哪里哪里，不过，既然凤九回来了，是不是也能让成玉来找她玩一玩，说说话？”
　　东华帝君歪头想了想，点点头：“这五日，可以。”
　　连宋乖觉地闭上嘴，没有去追问究竟为何是五日，他心情有点儿激动，决定中午便去找一找成玉。一个恍神，发现自己的一片棋子被东华吃了个精光。

　　瑶池边，几位闲得发慌的仙者已经聚在一起有好一阵子了。
　　“你是说，帝君带了凤九回太晨宫，却没有天天把门关起来玩狐狸，是不是？”
　　“我说成玉，你说话是越发粗俗了，怎么能说是玩狐狸呢。”
　　“那你倒是文雅地说一个给我听听？”
　　“……好吧，就是玩狐狸吧。东华他太晨宫的门一天都没有关严实，这件事我觉得不太对劲。第一天他们晚上才回宫，重霖说东华直接抱着小狐狸回了寝殿，二人到第二日正午还未起身。可是下午就去了一趟十里桃林……”
　　“可是小殿下身体有何不适？”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凤九此前在南荒是受了点伤，不过这许多时日应当已经痊愈了，去十里桃林也就是让折颜上神瞧一瞧罢了。”
　　“小殿下受了什么伤？”
　　“东华没说，重霖说似乎是肩上中了一剑，幸好帝君赶去及时，若再晚一些，怕会伤及性命。诶司命你愁什么，现在不是已经好了么……”
　　“那就好，那就好……”
　　“既然凤九没有生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那帝君好不容易开了花，却不在宫里玩狐狸，这件事确实不太对劲。”
　　“成玉，我们心有灵犀啊。”
　　“谁和你心有灵犀了，浪荡公子。你上午去陪帝君下棋，就什么都没问出来？”
　　“帝君那嘴巴，严实得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若下午我去凤九那里问出点什么，你们俩可都得低头认输，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小仙就……小仙可不敢拿帝君的事开玩笑。”
　　“司命你在我们跟前装什么呀，这件事你就真的不好奇？”
　　“小仙哪里……不过，你们不知道，当日帝君下凡之后，与小殿下拜堂成亲，可是夜夜留宿，专宠一人，可着劲儿疼爱小殿下……此事确实有些蹊跷。”
　　“哦——司命你原来有这样的猛料都不透露给我们知道……”
　　“小仙，小仙这不是怕被帝君责罚么。难道说，帝君他老人家……”
　　“是不是，司命你说你是不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们俩，又想到什么了？”
　　“你不懂，我和司命一向都是心有灵犀。”
　　“小仙不敢妄自猜度。”
　　“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帝君活了几十万年，比天君还要大那么多，听说天君都早已无力后宫……”
　　“成玉你可真敢说。我觉得东华还不至于罢……他说这五日我们尽可以去找凤九，为何是五日，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他昨日去了一趟十里桃林是不是？去问折颜上神讨了什么吧？难道这药见效需要五日？司命，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小仙不敢乱想。”
　　“下午我去找东华下棋，你便随我同去找凤九，他们在太晨宫后头的院子里练剑呢。到时我将东华引开，你再相机行事。”
　　“用不着你这个浪荡公子带我去……”
　　“那小仙就静候二位佳音。”

　　对于被东华帝君关起门来教剑术这件事，青丘女君白凤九心里，实在是十二万分的乐意。她向来便热衷于打架，虽打遍青丘无敌手，这名头终究有些不够响亮。而东华帝君，乃是打遍四海八荒难逢敌手，这数十万年来，从未听说他收过徒教过人，眼下帝君竟然要亲自教她，如何叫她不得意非凡？当她被帝君牵了手走到后花园，又见他抬手辟出一块小小草地充作练武场，脑海中已出现帝君手执苍何睥睨众生的画面，望着帝君的眼神中不觉满是崇拜。
　　帝君瞧着她的样子，皱了皱眉：“我是谁？”
　　凤九有点呆呆地回道：“东华帝君啊，曾经的天地共主，定生死掌律法，凭一把苍何浴血奋战平定四海八荒，这世间最伟大尊崇的神仙。”
　　帝君的眉头皱得更紧：“就是这样？”
　　凤九不知道就是这样是怎样，于是更加用力地想了一想：“不问红尘不理俗务，除了关乎这四海八荒太平大事，任何东西都不放在心上，是个挂在画上的神仙。”
　　帝君眯了眯眼睛：“没有了？”
　　凤九摇摇头：“没有了。”
　　帝君眼底泛出一丝狐疑之色：“你是在故意逗弄本君？”
　　凤九连连摆手：“凤九所说全是肺腑之言，为何要逗弄帝君？”
　　帝君的声音沉了沉：“若我不是东华帝君呢？”
　　凤九一时不晓得他言下究竟是何意，呆呆回道：“可是，你就是东华帝君啊。”
　　帝君愣愣瞧了她半晌，叹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罢了，你也不懂。我们便开始吧。”
　　凤九掏出陶铸剑，指望着能见到帝君拔出苍何舞剑的神姿，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觉心口一阵乱跳。帝君却并未祭出苍何，贴身站在她身后，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执剑的手，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回响：“今日本君教你三招，可要用心记住了，不练好晚上不准睡觉。上午先练第一招。”话音一落，凤九整个人已被一股大力带着往前走了一步，右手亦在空中挽了个剑花。
　　凤九觉得整个人有些头晕目眩，她确实是极力睁大了眼想看清帝君右手的动作，可是眼下全身被帝君的气息笼盖，整个人都贴在他怀中，不知为何她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脑中回想的尽是与帝君温柔缱绻的画面。神思昏昧中，左肩一阵疼痛，凤九惊呼一声，帝君顿住了身形，垂头望着她：“肩膀又痛了？”
　　凤九苦着脸点点头：“帝君，为何我一想到你，就……”
　　帝君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叹一口气，语气分外温柔：“大约是这伤还没有好完全，方才的动作牵扯到了患处，别太担忧。我就在这里，你也要想着我吗？”
　　凤九一时语塞，闷闷回道：“本来也不愿意多想，可是你这样搂着我，不知不觉就……”
　　帝君搂住她腰的左手紧了紧：“你时时刻刻想着我，我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顿了顿，不待凤九回应，又淡淡说道：“那我们将方才这一招再演一遍，你瞧仔细了。”
　　这一次，凤九再不敢分心，屏息凝神，跟着帝君将剑招老老实实练了三遍，帝君放开了搂住她的手：“可记住了？”
　　凤九抬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待要再说点什么，远远的见到一个白色人影踏入这一方草地，正是连宋三殿下。帝君偏了偏脑袋，又低低吩咐她：“你先自己练着，我同三殿下在边上下棋。你莫要再分心，一心二用是大忌。”
　　连宋在场边站着，手执纸扇，仍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听他遥遥问了一句：“凤九，多时不见，你可还好？”
　　凤九屈膝向他行了个礼：“凤九见过三殿下。”连宋还未答礼，帝君已经发声，还带着不满地瞪了连宋一眼：“你何需向他行礼，也该是他向你行礼才对。”凤九脸上一红，将帝君往场边一推，自行苦苦练习去了。
　　凤九逮到空便不时往场边的帝君身上瞅两眼，偶尔也能对上帝君偷看她的视线，不用说话便觉心头甜蜜万分。凤九不免想到，若是自己族学中的课业也是由帝君来教，不晓得该有多好。那她定不需要爹爹拿着棍子逼着上学，每日必然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这样一想，心中不免有些遗憾。不过这点遗憾很快便消失无踪，毕竟，帝君眼下已经成了她的夫君，时时刻刻都能陪在她身边，可比单纯做一个学塾里的夫子要好多了。
　　虽凤九一路神游，不过一个多时辰，也将这一招练得如行云流水，帝君瞧着她的表情看着似很满意，凤九顿时觉得自己于此事上头大有可为，缠着帝君要学下一招。帝君望了望天色，淡淡说了句：“下午再接着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成玉可能会来找你说说话。”
　　凤九一愣，顿时喜笑颜开抱住了帝君的手臂：“凤九好久没见到成玉，还有司命，他们会一起来吗？”
　　帝君望着她的笑颜愣了愣，无奈地说道：“你若是嫌陪着我这个老人家太无聊，便去找他们玩玩。”
　　凤九高兴地猛点头：“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帝君，凤九还是最喜欢和你在一起。”她将脑袋在帝君怀里蹭了蹭，又闷闷加了一句：“帝君你一点也不老，我不嫌你年纪大，你也不许嫌我年纪太小。”
　　帝君挣扎了半天，终于抬臂将她揽入怀中：“九儿，过几天，等你的伤全好了，本君定要好好疼爱你。”
　　凤九愣了一会儿，低低应了声，心里说道，其实凤九的伤早就好了，帝君你实在是太小心了些。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便将脑袋在帝君胸口蹭了蹭，觉得不过瘾，又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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