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十里桃林，灼灼花开。
　　林中一方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局，桌边坐着两位上古神尊，正捻着棋子思索棋路，偶尔也对谈几句。
　　紫衣银发，气质清冷的，自然是九重天上的东华帝君，而坐在他对面身着白衣的，正是桃林的主人，上神折颜。
　　东华帝君手执白子，眉宇间淡泊如昔，倒是折颜双眉紧锁，像是有着不小的心事。
　　“如何，折颜上神难道也不晓得是何故么？”薄薄的唇轻启，语带微诧：“本君还以为，上神于此事上头，无所不知。”
　　“你这个东华，说话向来不尽不实，方才我见小九的伤口已近乎痊愈，即便仍有不适，也不该痛得厉害。你说她自南荒归来，昨夜便痛了两次，一次还自梦中痛醒，是也不是？”
　　“不错。”
　　“她做了什么梦，你可知晓？”
　　帝君微微摇头：“本君不知，她说记不得了，既然不是好梦，本君便未再追问。”
　　“九儿第一次发作，你说你们是在闲聊，不知是聊到何事？”
　　帝君一愣，扬眉瞪了折颜一眼：“本君从不晓得，上神治病还需问得这样细致。”
　　“诶，东华，你可不要误会本上神，本上神可不是那种好八卦的神仙。你看，既然小九并非因伤处未愈而疼痛，便极有可能与她的心境有关，心魔入侵防不胜防。你不妨想一想，她两次疼痛之时，其情其境可有共通之处？”
　　帝君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本君曾听闻有一种情毒，思念愈盛发作愈烈，九儿自梦中惊醒时，叫的正是本君的名字，听着极为伤情。而她第一次发作，亦是情动之时……”
　　折颜默然良久，摇摇头：“小九并没有中毒，这一点我可以担保。你再同我说说，当日她如何受的伤？”
　　帝君似不愿回想当日惨状，神色凝重：“当日，九儿为了救魔君燕池悟，替他挡了一剑，虽已避过要害，聂初寅的那柄重剑却穿透肩头。后来本君替她拔剑之时，已将那把剑化为齑粉——不过，本君离开南荒之时，曾去地牢之中探了探聂初寅，他身中化功之毒，又日日刑罚加身，已有些神志不清。”帝君说到这里，突然像想起什么：“那时沧夷神君亦在南荒剿灭妖魔，难不成三毒浊息散入南荒，聂初寅亦受其影响？”
　　折颜点头道：“你上次曾说，小九在梵音谷中已几次被妖息所伤，我看，你此番的推理亦很有些道理。既然你受的天劫与妙义慧明境有关，这三毒浊息认准小九伺机作祟便极有可能。聂初寅一意要登临魔尊之位，心有贪念，被三毒浊息乘虚而入，亦很平常。只是这妖息即便借机进入小九伤处，若无执念或心魔作祟，亦不能令她日日疼痛。或许此间仍有什么隐情。那聂初寅，是不是对小九……”
　　帝君眼底寒霜乍现，声音也变得冰冷：“那魔君，贪恋九儿一身漂亮毛皮，又想将她掳至宫中联姻，妄图借青丘之力助他一统魔族。”
　　折颜愕然半晌，声音冷然：“他还真是不怕死。照你东华的秉性，定然不会轻饶了他吧？”
　　东华帝君抬手理了理袖子：“本君不过是，在他身上下了个佛印轮之术，度化他罢了。”
　　折颜闻言一愣。佛印轮之术乃一极难施放的术法，发自西天梵境，意在大行普渡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众生，此世间仅三人习得。此术法大多施放在战场之上，一念之间便可化千万妖魔为污血。此术虽担了个佛名，若施放于个体之上，却极为残忍。因世间诸多化相，并非人人皆有佛根，佛陀亦只度有缘之人。心存恶念之人，即便幡然悔悟，若要修得正果，便需日日自省其过，忏悔之念稍动便会引来诸多痛楚加身；若无坚忍心态，定难承受日日啮心之痛。是以为恶之人，想要向善，实非易事。此次东华帝君将佛印轮之术施在聂初寅身上，却等于是以外力迫使他承受世间各种难言的痛楚，只要聂初寅有一丝恶念尚存，啮心蚀骨之痛便不会稍减。
　　折颜沉吟半晌之后笑笑说：“佛法难度心魔，东华你此番，下手倒是有些重了。”
　　帝君嘴角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本君仍觉得下手太仁慈了些。”
　　折颜不再多劝，沉思片刻道：“若是聂初寅对小九确实存了贪念，此次又被三毒浊息乘隙而入，那么小九伤处的疼痛倒算是寻到了因由。只是，若真与你说的一样，一旦小九动情便会疼痛难当，那可是……”
　　帝君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折颜似是知晓他心中想法，劝道：“既然你找到了本上神，自然不会令你空手而归。若只是执念及妖息作乱，拿灵药将其稳住，再如拔毒一般慢慢清除便是了，只是过程难免会有些久。稍后本上神便去炼一服丹药与你带走。不过这段时间，就要辛苦东华你，多忍一忍，莫要让小九动情动念。”
　　帝君听他语气中存着调侃之意，挑了挑眉：“你莫不是故意在消遣本帝君？”
　　折颜哈哈一笑，略俯身向前，压低声音说道：“当日你既叫我一声小叔父，我又如何会消遣于你？你们悄悄成亲这桩事，本上神可是连真真都一直瞒着，就怕小九她家里人要将她锁回家去。”
　　帝君抿了抿嘴，突然问道：“青丘许了沧夷神君的求婚，可是真的？”
　　折颜闻言一愣：“这件事倒真有点难办，我和真真都曾劝过白奕，说小九对东华极是痴情，硬要她嫁于他人，她也必不会乖乖服从。但是白奕对你成见极深，觉得你既不会娶她，当日便不该与她纠缠——他倒是真心喜欢沧夷，对他颇多赞许。此事并未对外公布，不知道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都是哪里来的，居然传到了你的耳中。”
　　帝君眼中瞬时凝了一层霜：“沧夷在南荒来找过九儿，本君亦在场。”
　　折颜啧啧两声：“这沧夷敢同你来抢人，胆子倒真是不小。”说着往帝君脸上瞧了瞧，脸上露出点笑容来：“我们小九这么漂亮可爱，便是多招些人喜爱，也是十分平常，东华你可不能太小气了。”
　　“本君听说钟壶山上的秦姬，一直钟情白真上神，不知白真上神他，是否知道？”
　　折颜愣了愣，忙抬手道：“得得得，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不过，今次本上神又帮了你一次忙，是不是该再给点回报？”
　　东华帝君瞧了瞧折颜，叹了口气：“三日？”
　　折颜撇了撇嘴：“至少半个月，三日哪够。”又看了看帝君脸色，说道：“十日，不能更少了。”
　　“我听说那秦姬，长得也是国色天香……”
　　“七日，小九这伤痛既与三毒浊息相关，需要七日拔除亦属寻常，东华你不能太心急了。”
　　“五日，不能再多。否则，白真上神的毕方鸟可能又要离家出走了。”
　　折颜一脸无可奈何，笑着说道：“东华，你这几十万年的臭脾气，还有这趁火打劫的本事见长啊——真不知道小九到底看上你什么，哪天我倒要好好问她一问。”
　　帝君挑了挑眉：“九儿自然是喜欢本君喜欢得不得了。”
　　折颜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问道：“小九断了的那一尾，不知道现在用起来是否已经活动自如，帝君可曾察看过？”
　　帝君垂了垂眼，待要说话，听到林子里已传来凤九同白真的笑声，二人相视一笑，装出一副认真下棋的模样。
　　“东华，你还欠我……”
　　“你快输了，小叔父。”
　　上神折颜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见到白真携了凤九已穿花拂柳而来。四海八荒第一绝色的白真上神，既然已经在他这十里桃林，哪里还能有什么秦姬唐姬的事。
　　银发紫衣的神君亦抬头望着遥遥走近的红衣少女，笑颜明媚，婀娜多姿，一张脸玩得红扑扑，远远见到他便两眼放光，却仍要在她小叔跟前端出一副稳重模样。
　　向来冷淡的神君也终于绷不住，嘴角绽开一点笑意，眼底更是情深若海。

　　是夜，九重天太晨宫。
　　凤九坐在宽大的云床上，指挥着她的夫君布置寝殿。
　　今日他们从十里桃林回来天色已晚，布置寝殿这件事，凤九倒不是很着急，可是帝君却说反正无事可做，择日不如撞日，说着便挪开了床前那一扇屏风，问她想要摆在哪里。
　　凤九的性格，向来便有些随波逐流，大概也是因为她性子并不是十分固执的缘故。既然帝君看着兴致很高，她便也有了精神，帝君一抬下巴让她乖乖坐在床上，自己已脱了外袍等着凤九号令。
　　偌大的寝殿之中，只设了简单的床榻及一方长几，瞧着十分冷清萧索。东华帝君于自己擅长的东西上头，皆是务求精致，因活的年岁实在是久，有无尽的时间可以打发。所以他调香制陶品茶铸剑，琢磨的便是如何在情趣上头花样翻新，以遣时日。因此，帝君的寝殿居然如此朴素，实在让凤九很是不解。她姑姑的狐狸洞也可算是极朴拙简陋了，因在山洞里就势搭建，倒也可说是别有意趣。不过凤九自己承了女君位之后，便一直想着要另外搭一间竹楼，只是一直未能提起精神来整治这件事而已。再说，她在这些事务上头，并不是十分擅长。而她眼前这位帝君，既有着非凡的情趣审美，又有着超凡的仙法，在家务事上头，凤九毫无谦让之意，铁了心地要合理使用这位尊崇的神君。
　　一时殿内只听到少女甜美软糯的嗓音。在此处加一张桌子，上头可摆一尊香炉；在那头加一张长几，此处离书房远，若是夜里想要写写画画，便无需出门；这边要加一张桌子并镜台，帝君你过些时日得陪凤九去买一些胭脂水粉，啊也许你做不惯此事，凤九还是去找成玉罢；这张屏风的画我倒是很喜欢，只是颜色有些暗，放在卧房之中无端令人觉得压抑，什么，帝君你可以重新描一描颜色？床的四周没有帐幔遮蔽，凤九觉得少了些情趣，可以可以，有两层便够了，帝君，这水粉色的纱帐你真的喜欢？
　　凤九虽被帝君要求坐着，却仍跟在帝君身后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只是帝君做起事来实在稳妥，又擅长揣摩她心意，即便她存了挑刺的心，也丝毫寻不着他的错处。凤九眼见寝殿渐渐有了温馨之意，再不似此前那般清凉，大为满意，站在帝君身后将他牢牢抱住，脑袋在他背上蹭了又蹭：“帝君，你真是最好的帝君。”帝君却未如她料想的那样，回身将她抱住，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现在，你对本君的寝殿可是没有意见了？”
　　凤九在心底扮一个鬼脸，默默吐槽一句“小气的帝君”，嘴里却仍甜甜地夸他：“凤九向来便喜欢帝君的寝殿，眼下就更喜欢了，恨不能日日呆在里头才好。”
　　帝君的声音带了一点笑意：“那你就不喜欢本君的书房和正殿了？还有那么多偏殿，花园，太晨宫的温泉荷塘，是不是都不想呆了？”
　　凤九没说话，抱着帝君的手臂却仍圈得牢牢的不放。帝君终于回过身揽住她：“累不累，今日已经很晚了，你昨夜睡得不好，早些安寝吧。”
　　凤九温顺地点点头，满眼柔情地望着帝君，等着他将自己抱到床上去。帝君凝眉望了她半晌，将她打横抱起，慢慢走到床前。
　　粉色的纱幔笼着这张宽大的云床，床头瑞兽吐着淡淡白檀香，凤九望着帝君俊美端肃的容颜，脑袋在帝君胸前埋得更深。微风轻起，掀起层层纱幔，亦如掀开层层心防，还未等帝君抱着她走到床边，凤九已心跳如擂鼓，双颊飞起两朵红云。
　　帝君将她轻轻放在云被上，凤九抓住了他的袖子：“帝君……”她说不出更多的言辞，只能凝望着他，她知道他能懂，方才她已经听到他纷乱的心跳。她渴求他，正如他亦渴求着她。
　　帝君被她一抓，整个人往下一趴，四目相对，二人俱是心神一荡，凤九慢慢闭上眼，却听到帝君哑声说道：“本君今日有点累了，早点安歇吧。”说罢，殿内一黑，灯烛已灭。
　　凤九心中一阵茫然，帝君已在她身旁躺下，平日熟悉的白檀香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清冷。“睡吧。”帝君在黑暗中抬了抬手，凤九再来不及细细思索胸中的疑惑，已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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