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人相伴，谷中辰光竟急急逝若流水，纵然凤九与帝君万般不舍，也到了该出谷的日子了。
　　帝君那日既允了凤九前去南荒，凤九第二天便将此消息告知小燕。小燕等了这许多时日，自然惊喜交集，连连询问何时可以出谷，凤九见他如此急切，心底不免生出一些愧疚。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沉迷帝君美色，日日纵情享乐，将小燕抛在一旁，实在有违兄弟情谊。
　　帝君倒是着实爽快，见凤九与小燕商议出谷后一同前往南荒魔族，竟温言建议不如请小燕先行出谷，待他陪凤九在谷中多玩几日之后，亲自将她送至南荒。帝君的这个建议既体贴又妥当，小燕与凤九皆大为赞赏，帝君得了二人的赞美，倒神色如常，轻描淡写理了理衣袖，将魔君燕池悟请过一旁，当即便送他出谷。
　　关于东华帝君御剑杀敌的神姿，凤九自幼在上古典籍中读的多了，不免于心中产生许多美好的幻想。据说在上古洪荒年代，帝君手执苍何，于混沌初开之时便凭一己之力立下赫赫战功。要在那神族鬼族魔族战乱不休共争天下的乱世，牢牢坐稳天地共主之位，端的是件不大容易之事，手段稍见软弱，下头便是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唯有铁血无情的镇压才见得些许安定。帝君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除妖斩魔之力，终于傲立于六界之巅，一统四海六合，安抚八荒众生。可惜凤九生的晚，四海八荒那些大阵仗她都没能赶上，帝君手提苍何睥睨天下的神姿亦只可于脑海中追思，当日帝君为救她斩了天宫镇塔妖，虽亦彰显帝君神力，终究也不算什么大功绩。若非帝君不愿因自身神力伤及凤九，一招一式便可将那妖魔斩杀。
　　凤九其实心中隐隐有些失落，觉得帝君避世这数十万年，为人愈发淡泊温润，他年轻时那传说中的英勇神武，自己怕是终究无缘一见了。就如手里握着一把神剑，却日日只能拿来切葱切蒜，凤九觉得这不得不说是个极大的遗憾。
　　她立于水潭边，望见帝君领了小燕往此谷深处慢行，其间似有寥寥数语，因只瞧见二人背影，便也丝毫猜不到他二人说些什么。凤九估摸着帝君倒不至于趁自己不察，偷偷拿剑砍了小燕——就在此时，遥遥天际突现一道闪电，刺目光芒过后，青天之上竟裂开了一道细窄口子，仿若天外仍有青天。凤九至此时方第一次察觉，她这数十日，确实被困于一个瓮中，谷中诸物，皆为幻象。
　　那是神剑苍何将此境劈出的一个出口，凤九抬手在眉骨处搭个凉棚，极目张望，似见一黑色小点倏地穿过那道细长口子，天穹又缓缓闭拢，艳阳高照，白云悠悠，方才所见，恍然如梦。
　　她记起自己于书中学到的那个东华帝君，这位避世太晨宫的尊神，远离红尘，目无俗务，他所关心的，唯有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
　　凤九垂目望着自己的手，指尖仍留着他的温度，身上仍余他的气息。她见过这位神尊的另一面，他的笑意，他的体贴，他的呢喃，他的迷乱，他印在她身上一个又一个的吻，这与她此前所知的一概不同，却是她爱极了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带着暖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未抬头已被揽入他的怀中，淡淡白檀香将她笼得严严实实。
　　凤九抬手，颤抖的手指抚上他的脸，眼神如醉，说出口的话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你方才同小燕说了些什么？”
　　帝君望了她半晌，突然打横将她抱起。“让他莫要对本君的帝后起歹念，顺便当着他的面磨了磨剑。”身形一闪，二人已回到竹楼。
　　二人皆知分别在即，言谈举止间不胜依恋，脉脉含情，唯觉春宵苦短，辰光飞逝。
　　小小竹楼宛如一方小小天地，将这一对爱侣隔绝其间，诉不尽的温柔缱绻，道不尽的痴恋缠绵，一方竹榻之上，柔情似水，春光无限。

　　出谷这日，天色有些阴沉沉的，凤九这几日都睡得不好，那帝君嘴里说着让她好好休息，可是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当然她觉得自己也有部分责任，一想到出谷后二人要分开一段时日，便只想往帝君怀里蹭。若不是已经答应了小燕要去南荒走一遭，凤九觉得自己定然是要顺着心意跟帝君回了九重天太晨宫——只是她如此困倦，帝君却仍是神采奕奕，她很是有些不甘心。
　　帝君牵了她的手慢慢沿着山道上行，凤九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帝君回头瞧着她的脸色有点儿无奈：“要不要随便在这附近歇歇再走？”
　　凤九愣愣摇了摇头：“迟早要走，便是拖些时辰也很是无趣。待我寻点儿水洗一把脸，便好了。”
　　帝君温柔地望了她半天，抬手摸摸她的头发，问她：“本君要去一趟女娲娘娘处，虽与南荒并不顺路，隔得也不甚远，你可愿意先陪本君走一趟？”
　　凤九心里一个激灵，倒是把瞌睡全惊醒了。她此时脑子转得仍不太灵便，心里想着什么嘴里就说了什么：“帝君，此次谷中发生这许多事，凤九总觉得出谷后你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你是真的要与我成亲，要去找女娲娘娘入婚媒簿子吗？”
　　帝君的眼神暗了一暗：“本君知道，你眼下还未能全然信任本君，那便随我一同去找女娲娘娘，待事情了了，本君再送你去南荒。”
　　凤九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话安慰一下帝君，一时却又想不起，只能徒劳地说了一句：“帝君，凤九自然是相信帝君的。”便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实在有些苍白无力。
　　帝君倒似不以为意，牵了她继续往上走：“那你有没有想过，本君做些什么事，可以让你更相信本君一些，相信本君心里只喜欢你一个，同你一样，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凤九脑中轰然一声，脸色通红，她愣愣望着帝君的侧脸：“帝君，你突然说这种话，凤九有些招架不住。”
　　帝君转过脸来笑了笑：“以后本君便说得多一些，你习惯了就招架得住了。”
　　凤九默然半晌，叹了一声：“若能与帝君日日厮守在一起，便是天意不允，凤九死亦无憾。”
　　帝君听她这句感慨，顿时停住了身形，回身望着凤九，凤九一时不察，整个人撞到他身上。“九儿，本君要与你长相厮守，你我都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本君绝不会让你死。”他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慎重，眉眼沉沉，倒像是立誓一般。
　　凤九一愣，展颜一笑，抬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帝君，凤九虽不怕死，却也很惜/命，凤九定会好好与你长相厮守，不再如从前那样胡闹，不叫帝君你担心。”
　　转眼二人已行至山崖边，帝君右手祭出苍何，左手牵过凤九，当空劈出一道细窄狭长的口子，就此带着青丘女君离开这缚妖之所，回到了符禹山巅，万丈红尘。

　　凤九原以为出谷后便要与帝君分别，眼下二人既然又要同行，心中很是高兴。她一高兴，话便有些多，她挽住帝君手臂，笑容既甜，声音又软糯，捡着自己这数百年间的所见所闻说给帝君听，时不时还要担心追问帝君是否觉得她太过聒噪，帝君见她如此高兴，倒是兴致很高，随便什么八卦传闻都能听得津津有味，还逗引着她说些小时候在青丘的糗事。二人御风而行，不过半日，已行至昆仑山女娲宫。二人未下云头，便见一蓝袍仙者已遥遥向帝君行礼：“小仙奉娘娘谕旨，已在此处等候帝君多时。”
　　凤九并不识得这位仙者，她与帝君缓缓在这位仙者前方站定，帝君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抬手向凤九一指：“这位是本君的帝后，青丘女君白凤九。”
　　蓝袍仙者又向凤九行了一礼：“小仙乃女娲娘娘座下掌仙者姻缘簿的寒山真人，见过帝后。”
　　东华抬了抬眉：“如此看来，本君与帝后，算是入了簿子了？”
　　寒山真人又作揖道：“回帝君，确实已入了簿子，二位已算是拜过天地，结为夫妻。”
　　凤九心里终于一宽，她万料不到原来此事竟然如此容易，心里一宽便觉得眼前这位真人着实仁厚着实可爱。她向着寒山真人行了一礼，笑语嫣然：“青丘白凤九见过寒山真人，此番劳真人替我与帝君录入姻缘簿子，凤九心中十分感念，若真人不弃，日后路过青丘，凤九定备薄酒相待。”
　　那寒山真人向凤九脸上瞧了一瞧，亦笑吟吟回到：“区区小事何劳帝后挂齿，此乃小仙分内之事。不过……”他瞧了瞧帝君的脸色，接着说道：“前几日女娲娘娘说帝君命中红鸾星动，小仙尚在疑惑是哪位神女得入帝君法眼，今日一见，帝后风姿嫣然，帝君仙姿俊雅，果真是天作之合，实乃良配。小仙恭祝帝君与帝后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凤九抿嘴一笑，侧脸望了望帝君，见他眉目沉静却似若有所思。那寒山真人默了一默，缓缓收了笑容，又向帝君拜了一拜：“娘娘尚有一语托小仙转达帝君圣听。”
　　帝君冷冷回了个字：“说。”
　　凤九一时有些不安，握了握帝君的手，不晓得自己是否该作回避，帝君侧目向她瞧了一眼，安抚道：“如今你已是本君帝后，不再是寻常小辈，本君能听的话，你自然可与本君一齐听了，无需回避。”
　　寒山真人恭恭敬敬道：“当日帝君在三生石上抹去名字，女娲娘娘曾对帝君有一劝，说的是刚极易折，娘娘说，帝君如今识得情滋味，料想心境与当日很是不同，她如今亦有一言相劝，望帝君细思。”
　　帝君复又冷然开口：“说。”
　　寒山真人仍恭谨说道：“当日娘娘说的是刚极易折，今日她要劝的是情深不寿。刚极易折，情深不寿，帝君想必亦明白这个道理。娘娘命小仙在此等候多时，说她等帝君前来此处入婚媒簿子已等了数十万年，今日帝君果然前来，也算是了了当初一桩因果。娘娘她已放下芥蒂，愿帝君亦能心想事成。女娲娘娘恭祝东华帝君与帝后姻缘美满，岁月静好。”
　　帝君眼中犹有震动，脸上虽瞧不出来，嘴角却挂了一丝笑意：“本君谢过娘娘美意，就此告辞。”
　　寒山真人又是恭谨一礼：“小仙恭送东华帝君，恭送帝后。”
　　二人跃上云头走得极远了，凤九拉了拉帝君的袖子：“帝君，你与那女娲娘娘，是不是打过架？”
　　帝君伸手揽住凤九：“想打，没打成。”
　　凤九抓着他的袖子追问：“为何要同女娲娘娘打架？”
　　帝君脸上掠过一点阴影，看着倒像有些难为情：“那时本君要在三生石上抹了名字，女娲娘娘掌天下姻缘簿册，一再劝我三思，本君年轻气盛，拿了苍何就要拆了这女娲宫。”
　　凤九啊了一声，认真地点点头：“难怪你会喜欢我，你小时候未免也太胡闹了些。我们俩，大概也算是惺惺相惜吧。”说罢认真地叹了一叹。
　　帝君不说话，眼底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揽住新晋帝后腾云往南荒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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