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东华帝君招了一朵金色祥云，牵着凤九跃上云头。他牵着凤九的姿态十分从容，十分随意，仿佛他们牵手这件事，天经地义。凤九不晓得该如何挣脱，她想大约帝君向来便不将这些寻常规矩放在眼里，行事也带着常人难及的洒脱。这让他很有一种迷人的风流态度，只不过他如此洒脱，倒是教凤九有些为难。
　　祥云升上半空之后，帝君低头看了看凤九，嘴角仍含着笑：“怎么，你不太高兴？是不是几日没见到我，有些想我了？”
　　凤九悚然抬头：“我，我为何要想你？”
　　帝君偏了偏脑袋：“那天，我记得你亲我了。”
　　凤九哑口无言，觉得亏得小燕那些话已经让她在心里设了防，所以对于帝君的抵抗力高了何止百倍。然而她同时也有些气恼，这个帝君为什么老是喜欢捉弄她呢？是觉得她很傻好欺负，被欺负了也不会伤心吗？她忍不住问帝君：“帝君，你为何总是喜欢欺负凤九？”
　　大概是她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有些不同，凤九也想尽力遮掩来着，可是情绪这东西，却并不是那么听人使唤，她始终提不起精神来，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有些勉强。帝君又低下头望了望她，挑了挑眉：“怎么，你今天真的不高兴？”云慢慢停了下来，帝君回身正对着凤九，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和我说说，为什么不高兴了？”
　　凤九有些困惑，觉得帝君为了演戏将那妖尊渺落骗出来，也未免太用心了些。但她又想到帝君一贯如此，做任何事都要做到极致的好，他向来对自己的要求就有些高。这许多年来，看起来他天天在太晨宫里养尊处优无所事事，也实在是因并无可再上进的空间之缘故。这一次他大约就是要好好演一演有情有义的男子，带着心仪的女子去赏花，你侬我侬的时候引出妖尊渺落，再将其击杀。这剧本毫无纰漏，凤九自当全力配合。
　　她料想，到时自己指不定还要与那妖尊打上一架，倒是可以趁机宣泄一番胸口这闷气。凤九抬手摸了摸袖中陶铸剑，这一程总算还能有架可打，也算是某种补偿。思及此处，凤九对着帝君一笑：“凤九大约就是觉得有些无聊，并未不高兴。”
　　帝君凝目望了她一会儿，圈起食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我带你去玩，就不会无聊了。”
　　凤九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凤九自小便是个贪玩的性格，不是她自夸，青丘家里的那些上神们一直放养她，任由她胡天胡地，她便在这胡天胡地的三万多年里很是长了些经验，上天入地没有什么地方是她白凤九不敢去的，因此便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眼界开阔。
　　她常年在折颜的十里桃林玩耍，觉得赏花一事，大约也没什么趣味，左不过与折颜那林子差不多，也算是美的极至了。十里桃林除了美，还能酿桃花酒，更能结十里桃子，所以，确实是个好地方。
　　她跟着帝君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山坳下了云头，青山隐隐绿水幽幽，一股水脉由山里淌出，在他们落脚之处停留，养出一汪清澈的碧泉。泉上停着一叶小舟，帝君偕了她的手上了小舟，那舟便飘飘荡荡往上游行去。走了约几十步，河水一拐，凤九觉得眼前一黑，却是到了一个黝黑的洞穴，河水原来便是从这洞里蜿蜒而出。洞穴入口极窄，却如一个大肚瓮罐，越行越阔，河面也渐渐变宽。两侧洞壁上一闪一闪停着许多淡蓝萤光，小舟行过，齐齐飞了起来，原来是许多萤火虫。
　　小舟行的极慢，一转弯，外头的光尽数被挡在外头，瞬间无法视物。凤九有些害怕，耳边只听得小舟划破水面的细微声响，两侧洞壁上聚集的萤火虫却越来越多，她不晓得是不是渺落便要在此地现身，觉得自己手上沁出一团冷汗。帝君约莫是有所察觉，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些：“怎么，我在这里，还会害怕？”凤九摇了摇头，想到这么黑，帝君并不能看见，轻声说了一句：“凤九不怕。”帝君轻笑一下，倒像是觉得凤九十分有趣，仍用那种带着点暖意的哄人口吻说：“再等一等，便见到了。”
　　小舟慢悠悠地在水中停了下来，此处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与河水皆寒意逼人。帝君抬手揽住凤九，一语未发，只是静静站着，像是在等着什么。
　　凤九悄悄用指尖探了探袖中薄剑，估摸着自己能不能尽职尽责地担下这诱饵的重任，又忍不住有些责怪帝君，为何直到这时仍不将自己的意图告知于她。
　　约莫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凤九见正前方凹进的一个洞腹中，地上隐隐有微光闪耀，像是一缕烟，又像是极模糊稀薄的火苗，淡淡的黄色却像有些许热意，竟吸引得洞壁上的萤火虫接二连三往那团火扑了过去。萤火虫接近那团黄色火苗，身上燃起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噗地化成烟消散了。眨眼间，耳旁只听得接连不断的噗噗之声，越来越多的萤火虫飞过来，又化成青烟消散，地上那团黄色的光晕越来越亮，暖意越来越盛。突然，在那团火焰中慢慢开出了一朵如血般艳丽大红的花，一重一重的花瓣慢慢舒展，似蕴含着灵性轻轻颤动，若含羞的少女自睡梦中醒来，慢慢张开双眼。萤火虫仍源源不绝地扑向那朵花，这一幕令凤九觉得实在有些震撼。她既震惊于花开的娇艳动人，更震惊于萤火虫毅然赴死的决绝，一生一灭，带着残忍的快意，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
　　等花开到最盛的时候，萤火虫已经全数消失，洞中似笼着一层轻纱，寂静得只能听到二人放得极低的呼吸声。
　　此花盛放与凋谢都不过是短短一刻，凤九犹未从震撼中回神，绝美的花瓣已经片片飘起，在空中化成细微的红点，犹如飘出一阵血雨。而后，于那些四散的花雨间，又有蓝色的微光重现，重新依附于洞壁上，一闪一闪，竟是先前那些萤火虫。
　　过了一会儿，小舟又吱呀一声动了起来，预示着这场花事的终结。
　　洞中再度变得漆黑，帝君在黑暗中低声问她：“喜欢吗？”
　　凤九点点头：“确实很美，想不到飞蛾扑火，原来是这般惨烈。”
　　帝君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此花名天妙意花，乃一种佛花，预示着轮回之意。飞萤扑火，滋养此花，花谢之后，尽数涅磐重生。这些虫类，原本朝生暮死，命如朝露，因伴着此花，反而得以轮回永生。”
　　凤九轻声念了两遍，问道：“涅磐，轮回，帝君很喜欢凤凰是不是？”
　　帝君的声音平淡无波：“凤凰？本君倒是认识几只老凤凰，折颜便是其中一只。”他又轻笑一声：“不过，本君向来只偏爱圆毛。”
　　凤九心跳了一跳，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细想之下又觉得似乎一切都入情入理。帝君偏爱圆毛，钟情的却只有那只火红的凤凰罢了，眼下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提，约莫是真的伤透了心。当下稳了稳心神，回应到：“凤九听折颜说过，帝君偏爱那些威猛的圆毛，以前的坐骑都很是霸气。”
　　帝君默了默，又说道：“本君在许多万年前见过此花，觉得很美，此次，终于做出这个幻景带你看看。本君觉得，这红色的花，倒有几分像你，你穿红衣的样子，很美。”
　　凤九仍在想着心事，没有留意到后半句，问题就问了出口：“帝君是在南荒魔族见到此花吗？”
　　帝君的声音带了点儿诧异：“本君是在西天佛陀的石洞中见到的。那南荒魔族着实荒凉，并没什么值得看的，你以后也不去为好。”
　　小舟又在洞中曲曲折折行了一会儿，两侧的洞壁压将下来，凤九知道快要到洞口了。

　　几座青山绕着一口湖，湖上随意点缀着几处荷塘，木桥茅亭，一派闲适的田园风光。夜幕初降，见到远处有归家牧童，倒骑牛背，竹笛声悠扬入耳。
　　“帝君，这是特意为我做的幻景？”凤九被帝君牵着下了小舟，乍见此境，张口结舌。她觉得帝君未免太投入了些，就算是为了引出渺落，就算是为了将她当做诱饵，其实也无需如此费心。他作为一个神尊，只要提了要求，凤九自然是不能拒绝的，何况，她还欠了他那许多恩情。
　　帝君抬手替凤九理了理头发，再次问她：“喜欢吗？”
　　凤九点点头，觉得若是不知道帝君的真正目的，自己怕是会当场哭出来。不过就算明白帝君的真正意图，她也十分高兴。她一牵帝君的手，开心地说：“走，我带你去玩，这里是我的地盘。”
　　帝君见她终于展颜，似乎长舒一口气，毫无抗拒地跟在了凤九的后头。
　　凤九自幼便长在这青丘，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简直了若指掌，最近她很有些想家，便更感激帝君替她做了这个幻景，发自内心地想好好带他玩一玩。她寻了一条小道往前走，走了几步见到道旁植了密密的春鹃海棠，繁华吐蕊，却不是她见惯了的青丘。再细看之下，便觉这青丘有些似是而非，她想一想，抿嘴一笑，转身问帝君：“帝君，你为了做出这青丘湖景，花了不少心思吧？我瞧着，却做得不怎么像。”
　　帝君挑了挑眉：“本君确实极少去青丘，只能凭着一点印象化了化。还望女君以后能邀本君常去赏一赏青丘的月亮，我听人说，青丘的月亮很是漂亮，想来比诛仙台的月色定要美上许多。”
　　凤九见他还拿诛仙台的事来打趣自己，朝他扮了个鬼脸，心里因实在高兴，倒也未同他计较。她二人在繁华点缀的小径间穿行，凤九饶有兴致地指着几样她不认识的花问帝君，帝君倒也兴致好，教她那黄色的是迎春，紫色的是绣球，还有那一串串的英丹，如铃铛的景天，凤九听了前头忘了后头，嘴里只是漫应着，高兴时便弯腰折一枝拿在手里把玩细赏。小径行到尽头，便见一片粉色花海，却是在一片空地上种了千百株春樱，粉色的花如重云压在枝头，遮天蔽日，微风吹过落英纷飞。凤九从未在青丘见过这片花海，自然知道这又是帝君的手笔。她既惊又喜，放了帝君的手，踢了踢地上的花瓣，向帝君说：“我们在这里玩一会儿吧，我很喜欢这里呀。”
　　帝君盯着她的眼神很专注，专注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允了。
　　凤九此时，已然想不起自己此行有重任在身，在花林间如燕般穿梭，时有微风拂过，吹得她身上亦落了片片花瓣，她抬手拾了一片，愣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决定包一些花瓣起来回去做樱花糕吃。凤九抬腿狠狠地踢一脚树干，密密花瓣落下来，她仰头望着粉色花雨，没见到几步之外，帝君狠狠地愣一愣神，并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凤九蹲在地上挑着些干净的花瓣往帕子里抓，见到面前突然飘来一片紫色的衣角。
　　“我带些花瓣回去做点儿樱花糕。”凤九抬起头和帝君解释，见到帝君手上拿了个细嫩树枝编的花环，上头还缀着各色小花，凤九愣了愣，随口赞了一句：“帝君你的手还挺巧的。”
　　被赞了一句却好像并不很高兴的帝君，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他伸手拉起凤九，替她摘了几片落在头发上的花瓣，又理了理她的鬓发。凤九有些茫然，觉得帝君望着她的眼神似乎很辽远，又像是要将她看穿，十分专注。她见到帝君伸手就要将花环戴在她头上，忙偏了偏头躲过：“帝君，我上古史学得好，记着上古时候的神尊，都是拿这种花环向心仪的神女表白的。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花环可不能随便送人……”
　　帝君的表情有点儿惊讶：“哦，那你的上古史确实学得挺好。那你知不知道，我今日为你做了这许多幻景，又要送你这顶花环，是个什么意思？”
　　帝君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凤九焉能听不出来，她连连点头：“凤九当然明白，帝君的这番心思，凤九定然谨记在心。帝君既让凤九这样高兴，凤九自然会好好报答帝君，不辱使命。”
　　帝君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似乎，完全不明白。”
　　凤九仍挂心着地上的花瓣，不再理他，抬手拍了拍帝君的手臂：“明白，真明白。”便又蹲下去捡拾花瓣。
　　紫色的衣角仍在她眼前飘动，凤九推了推他的腿：“你踩到花瓣了，麻烦让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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