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墙边的少年

　　Chapter 2

　　周三。

　　从清晨起，天空就落起了淅沥沥的微雨，地上蓄着坑坑洼洼的小浅滩。

　　不知怎么了，七点十分，负责保管班级钥匙的住校生还没到，早到的温凝就只能等。

　　徐挺那天到的也很早，他来时，就见温凝立在教室的走廊边，不动不摇，注视着潺潺雨帘。

　　少女的侧脸盈润美丽，让人不忍心打扰分毫。

　　可我也没钥匙啊。

　　徐挺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有股英雄主义情结作祟，不动声色，踱到了窗台跟前。

　　果然，有扇窗没扣。

　　徐挺哗啦一声拉开了，然后双手在窗台一撑，轻飘飘翻了进去。

　　然后从教室里，把前门打开——

　　门一开，站在那安静和他四目相对的，就是温凝。

　　早点到班，她还能补会没写完的作业。

　　想到这，温凝对他弯了弯眼，一闪而逝的清淡温柔：“多谢。”

　　……值了。

　　不就是翻个墙么。

　　徐挺拎着书包暗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别说这个，更大胆的他都敢干。

　　##

　　雨还是下个不停，今天的大课间阳光体育活动，也只好临时取消了。

　　平白多了二十五分钟自由活动，班主任还不在。七班教室门前的走廊上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温凝趁空余，把《劝学》中圈出的易错字词一一在草稿纸上写着。

　　何樱下巴抵在温凝手臂上，声音闷闷的：“干嘛不做广播操？明明雨就不大呀。”

　　温凝抿唇笑，扫了她一眼：“舞动青春就有这么大吸引力？”

　　尤其是一边做着，教导处主任还在主席台吆喝：“高一年级！不要看别人，就是你们自己，跳跃运动极其不到位！”

　　想到冬季大课间的兔子舞，温凝提前心里一凉。

　　何樱却热了脸，“讨厌，明知故问啊你。”

　　军训的炎夏，何樱一眼就喜欢上了国旗护卫队的护旗手，六班的戚阳。

　　戚阳是个相貌平平，成绩中等，除了个子高，其余很模糊的一个男生。

　　少女的暗恋隐秘而热烈，温凝也问过她什么呀。

　　何樱只是红着脸，期期艾艾。

　　反正也提不起精神学习，何樱书一摞起身，“算了，我先去搬英语报纸和默写本吧。”

　　温凝合上笔盖，抬眼问她：“多不多，我帮你搬吧？”

　　“不用，报纸才多重。”何樱笑出一对圆圆的小酒窝来，欢快地上楼去了。

　　但五分钟后，何樱是红着眼，泪涟涟地进了班。

　　何樱把报纸和默写本往讲台上一放，低头冲回座位上，埋着脸一抽一抽的哭着。

　　“樱樱？”温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叹息似的柔曼。

　　何樱哭得更凶，死活不抬头。

　　周围拢过来一群女生，不明所以，还是温言软语安慰她：“何樱，别哭了嘛，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们。”

　　“就是，大家都在的呀。”

　　纪庭柯从背后扯着何樱的帽子，学她说话小奶音：“何樱何樱，别哭了嘛。”

　　女生们善意笑成一团，趴着的何樱也微可见地抖了一下。

　　“我这就要批评你们了。”

　　纪庭柯一本正经：“娃娃音有什么可笑的，多可爱啊。林臻一男生还娃娃脸呢，你们就瞧不起他了？”

　　“胡说。”班长卢清映笑意明媚：“人家林臻一张白皙娃娃脸，可招人疼了。”

　　林臻正好从后门走进来，面色沉：“纪庭柯，你大爷的！”

　　纪庭柯肩膀直颤：“嘿嘿，那对不起了。我爸就是老大，我没大爷。”

　　一连串跟说相声似的，何樱没忍住，含着泪被逗笑了。

　　卢清映悄悄向温凝使了个眼色，温凝点头，和她并肩走到走廊上。

　　原先一溜排站在走廊上，上蹿下跳的少年们诡异的安静，面色也不大好看。

　　卢清映把温凝拉到一旁，低声问：“温凝，平时你和何樱关系最好，她和六班的戚阳有没有过节？”

　　温凝眼睫低垂，声音淡：“没有吧。”

　　“那六班这群男生太恶心了！”

　　卢清映怒从心头起：“就是那个戚阳，当着人面讥笑何樱胖，还说她走路扭啊扭的像……”

　　那个年月，许多人对身材极力苛求一个“瘦”字，尤其是男生，恨不得对周围的姑娘们挑出花儿了。

　　明明何樱只是稚气未脱的婴儿肥，也要被他们嘲笑作弄。

　　卢清映冷哼了声，就是真胖了点又怎么样，哪就轮到你啰嗦了？

　　她说不出那个词，光想都生气：“还拿腔作调地模仿，整个二楼的男生都在笑，真当我们七班人都死光了？”

　　天井式的回廊教学楼，二楼的喧嚣刺耳回荡。

　　但嘲笑何樱的居然是，被她珍藏在心底的戚阳。

　　这一刻，温凝心疼酸涩和怒火都有，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她对着卢清映匆匆一笑，转身就要往楼梯间走。

　　“——温凝。”

　　有道清淡的声音从背后叫住了她。

　　是被班主任“托孤”的徐挺。怪不得多管闲事，温凝停步，心里烦。

　　徐挺身后跟了一群男生，走到她身侧，精致微勾的桃花眼不大正经地飞扬，看着她说：“别急，你忍不了，我们也忍不了。”

　　关上门，只要注意分寸，他们七班的男生爱和女孩子怎么逗趣都成。

　　但要让外人欺负了自己班里的女生，那不等于打他们所有男生的脸么？

　　这谁能忍。

　　徐挺忽而舒眉一笑，十足的少年意气：“各位，走着。”

　　这、这……沈老师怕是所托非人吧。

　　——呼啦啦一群人往楼上走，卢清映一拉微怔的温凝，跟上了。

　　“诶何樱你坐下呗。”

　　教室里，何樱包着一团泪就要往外走，被林臻左避右闪，挡住不让。

　　“你快让开，凝凝也上去了。”

　　“怕什么啊，这么多女生不都去了。”林臻低头笑着，阳光灿烂：“徐挺还有那么多男生在呢，她也就看看热闹。”

　　何樱急了：“你根本就不知道……”

　　冷冰冰的温凝能有多厉害。

　　何樱一把推开林臻，咚咚咚就往楼上跑。

　　何樱是个可爱的小迷糊，对谁都是甜甜的笑，在七班人缘特别好。见她被欺负，王姝也愤愤，刚要站起身，就被周心茉用眼神按下了：“串班闹事，弄不好是要写检讨的。”

　　“心茉，这不是闹事呀。”

　　王姝胆子不大，委婉反驳道：“……我坐在教室里都能听见楼上在闹，老师们又去开会了，总不能就这样吧。”

　　周心茉轻飘飘地说：“谁惹出的事谁负责咯，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还有那位冰山美人。假清冷，倒很会在男生面前现世。

　　周心茉知道王姝耳根软，继续不高不低说着：“我也是课代表，天天上楼抱作业，怎么就没人起我哄呢？”

　　王姝想了想，“嗯”了声，只好安安静静埋头整理数学错题了。

　　.

　　二楼走廊风雨欲来，悄悄围满了周边各班的学生。

　　六班门前一排男生双手插袋靠在窗台墙壁上，正吊儿郎当放着话：

　　“哟，楼下的好学生来了，稀客啊。”

　　戚阳意识到事情闹大，缩在人群里不敢出声了。

　　七班的男生们面对面，暗暗捏紧了拳头。

　　六班的班主任是分管行政的副校长张斌。张斌平时公务忙，教学都常找年轻教师代课，班级管理就更散了。

　　月前，军训汇报演出上，六班因0.5分之差把优秀连队输给了七班。

　　也不知道六班学生听谁说的，学校一定要让三个实验班里出一个优秀连队，所以才黑幕给了七班。

　　七班学生更委屈，谁还能欺负校长带的班？输不起呗。

　　不论怎么解释，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大课间我们笑一笑也打扰到你们学习了？这一刻不学习能死啊。”

　　陆一鸣阴阳怪气，惹来成片夸张的捧腹大笑。

　　静静等他们笑完，徐挺面无表情道：“一刻不学习没事，是你们说话太恶心了，污染环境。”

　　这年纪的男生炮仗似的，一点就能燃。陆一鸣被徐挺激得面红耳赤，“嘴上逞能算什么本事？是男人就用拳头说话！”

　　靠在窗台边的男生附和，眼看就要打群架的势头。

　　徐挺一低头，漫不经心笑了：“既然知道，那你们还不闭嘴？”

　　“打群架这种事，小时候没玩够？你爱逞英雄，处分自己背去。我们这群‘好学生’还要考大学，就不奉陪了。”

　　对面人被他不按套路出牌的坦荡说懵了。

　　徐挺倒很潇洒，他又一拍纪庭柯的肩，淡淡扬眉道：“是吧？”

　　纪庭柯乐了：“那是，我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呢！”

　　六班众人鸦雀无声。

　　尤其是陆一鸣，想到赶来市里陪读、一心盼他能念名校的爸妈，冲动瞬间浇熄，也蔫了。

　　温凝在人群中打量着徐挺的背影，如松似柏是什么错觉？

　　这家伙明明就是……妖孽横生。

　　陆一鸣：“咳，算了。”

　　戚阳面似火烧，冲口道：“算什么，是你们班那个女生自己不要——”

　　其实，戚阳是知道楼下科创班有个微胖的女生喜欢他的。

　　他还曾在宿舍夜聊时炫耀过.可舍友玩笑说，长得也不怎么样啊。不是七班的温凝，至少也得是周心茉之类吧。

　　心比天高的戚阳渐渐也扭曲地认为，有个平凡无奇的女生喜欢自己是件丢脸的事。

　　于是就有了今天。

　　何樱路过时，在一群男生的怂恿和起哄声中，他得意洋洋，恶毒地嘲讽了偷偷喜欢着他的姑娘。

　　“戚阳。”

　　温凝忽然出声了，冷冷打断他的话。

　　“我就不懂了。”

　　她想起什么似的，轻诮地笑了：“公开对别人相貌评头论足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抬头见到人群中窈窕走出来的温凝，戚阳生生把那句“你能长成什么货色”的回敬，咽回了喉咙里。

　　但戚阳倒很招女生喜欢，立即有女生从教室里冲出来说：“我哥的事情，要你管？”

　　温凝在心底嗤笑。

　　孟芸这个老同学相见，还真是分外眼红。

　　当初小学的时候，温凝开窍晚，懵懵懂懂，傻得让人心疼。直到上了初中认识何樱后，温凝才知道真正的朋友是怎么样的。

　　孟芸和小学班上几个活跃的女孩子，当年莫名其妙的，其实是在孤立她。

　　可惜她太后知后觉了。

　　听见温凝和孟芸杠上，卢清映也不是省油的灯，天真地抢先问旁边人：“诶你们说，他们怎么总爱认什么哥哥妹妹的？”

　　什么哥哥妹妹，明明就是暧昧对象。

　　徐挺弯起唇，云淡风轻：“预备役吧。”

　　孟芸不敢和周身透着邪气的徐挺交锋，口不择言道：“温凝，你又是什么货色？你不就有个暴发户的爸爸吗？当年还不是穷的要死，要靠你奶奶跟别的男人——”

　　听着听着，温凝的脸色倏然变了。

　　她那双本来就不爱笑的眼睛仿佛淬过隐火，又凝了冰。

　　“完了。”何樱吸吸鼻子，面色发白。

　　林臻摸不清状况：“不是吧。”

　　“……我是说孟芸完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温凝表情冷淡，浅雾似的飘进了六班教室。

　　徐挺滞了一秒，随后飞快抬步跟了进去。

　　然后轰的一声响，温凝直接掀翻了孟芸的课桌。

　　零食、教辅资料和偷藏的言情小说纷纷落到地上，保温杯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乐音，一路滚远。

　　六班同学抬头看了眼她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又看看遍地的狼藉，相顾无言。

　　孟芸眼圈一红，“温凝，你！”

　　温凝静静立在那里，容色浅淡：“我怎么了？这是你应得的。”

　　一手带大了温凝的奶奶是她的逆鳞，谁也不能碰，一下都不可以。

　　戚阳却试探着，用商量的语气说：“温凝，你都把孟芸东西弄成这样了。够了吧，少说两句。”

　　“你认真的？”温凝略略偏过脸看他。

　　戚阳被迷花了眼：“当、当然。你想，待会儿老师开完会回来看到，影响多不好。”

　　温凝笑意幽微：“那，行吧。”

　　然后她一字一句说：“你爱管闲事，我就原话奉还你——你全家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见情势不对，徐挺眼明手快，一把将温凝挡在身后。

　　听见她在背后语声清柔：“同理可证，还给你。我的课桌在第四组第五排靠右，去掀吧。”

　　徐挺心跳快了半拍。

　　她是本身就这么飒，还是……

　　还是有恃无恐，因为我挡在她面前。

　　戚阳的表情一瞬间难堪至极。徐挺回过神，却恣意笑了，要多痞有多痞，没一星半点尖子生的样子。

　　他是真没见过这么冷艳刚烈的女孩子，该出手绝不含糊。

　　真美。

　　被她的目光注视，就像被春日的暖阳晒在背脊上。

　　徐挺感觉背后刺刺酥酥的，仿佛全都舒展开了。

　　“——怎么回事，啊？!”

　　就在这最焦灼的时候，年级主任夹着本教学指导书，迎面带风走来，“学校三令五申不许串班，怎么还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二楼其余围观的学生压低声音喊着“老刘来了”，纷纷作鸟兽散。

　　刘业勤瞥了眼站在六班后门内的徐挺，以及被他挡住几乎看不见的温凝，转身拷问起走廊上没走的当事人。

　　戚阳当先告状：“刘老师，他们七班人看我班主任不在，都欺负到我们班上来了。”

　　“行了。”刘业勤瞪他一眼：“我看你们谁都脱不了关系。”

　　刘业勤从教近三十年，有几分老知识分子的拙朴清高。校长和青年教师的班，在他眼里没区别，只有对错之分。

　　老江湖三言两语就问明了原委，当即冷了脸：“你们这群男生嘴就是欠！写检讨，给七班的小姑娘赔礼道歉。”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直接给你们送到政教处去！”

　　陆一鸣之流的男生闹到一半就后悔了，这时有了台阶下，各个毕恭毕敬地给何樱道了歉。

　　“孟芸，看见他们了吧。”

　　青春期的小女生说不得碰不得，刘业勤只能稍稍缓了脸色：“你也是，写检讨，然后给人家赔礼道歉。”

　　孟芸低头揪着手指，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刘业勤转脸问：“温凝是谁？”

　　徐挺这才让开，回头向温凝眨了眨眼，

　　似在告诉她，没事的。

　　“老师，我在。”

　　刘业勤看见人后吓了一跳，犹疑地问：“孟芸东西是被你掀的？”

　　“是我。”

　　“那好，一码归一码。你看看，人家新买的保温杯就被你摔坏了，这得你赔给她，听到没有？”

　　温凝从善如流地点头。无所谓，反正她一点也不缺钱。

　　刘业勤走回孟芸身边，脸色更差：“你既然能说出这种话，这时候再哭就晚了！”

　　“除非今天温凝主动原谅你，否则你不道歉后面几节课也不用上了，先学做人再学知识。”

　　刘业勤心里明镜似的，学校怎么会教学生说这种混账话？

　　改变不了的是原生家庭。

　　温凝乖巧地轻轻笑：“刘老师您放心。我不会原谅她的，我要听她道歉呢。”

　　“咳……”

　　刘业勤被口水呛着了。今年的科创班怎么招的？邪了门吧，各个都是狠角色。

　　所以最后，还是拗不过，该道歉的道歉。

　　七班旗开得胜，雄赳赳打道回府。

　　只有徐挺被罚一千字检查。

　　——温凝进六班还“情有可原”，徐挺就是标准的无故串班了。

　　回班后，林臻一脸梦幻凑上前说：“温凝，你真的太帅了，我决定崇拜你了。”

　　卢清映挥手扫开林臻，“边儿去，温凝是我们的！”

　　“就是就是。”

　　林臻不愿和女孩子争言语高下，垂头丧气挪到徐挺身侧。只一眼，他眼睛就瞪得溜儿圆，只差竖起两只尖耳朵了。

　　徐挺这家伙被罚写了检查，居然还对着那张格子作文纸，眼带笑意，万分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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